晨雾粘稠，如同浸透了铅灰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着林家大宅。雕梁画栋在青灰色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透出森冷的轮廓。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老窖。

林老爷子端坐在巨大的黄花梨木案几后，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案头一盏孤灯，将他叩击桌面的枯瘦手指映照得如同鬼爪。

而他的指尖下方，是那份打印出来的电子合同，林悦的名字清晰可辨。而屏幕右下角那个刺眼的“已接收”标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门外窥视者的心上。

走廊拐角，昂贵的墙纸被指甲刮出数道惨白的伤痕。林浩烦躁地一把扯下领带，昂贵的丝绸在他指间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神经。“电子签！她竟然用了电子签！”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血沫。

那群信誓旦旦的废物！只捞到一部泡烂的破手机！而那张无形的、该死的合同，早已化为幽灵，牢牢钉在了老爷子的案头！

林瑶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的怨毒和绝望。“手机沉进砚阳河底又怎样？泡成渣了又有什么用！”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

“合同…合同早就飞过来了！爷爷他…他可能全都知道了！” 昨夜行动的彻底失败和暴露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老爷，”管家李伯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走廊令人窒息的死寂，“陈老先生到了。”

“进。”林老爷子的声音传来，低沉平稳，却像压在人心上的巨石。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陈老抱着个紫檀木匣子径直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唐装，脚上是沾着泥点的老布鞋，与林家奢华的装潢格格不入。

陈老眼皮都没抬一下，更遑论寒暄。他径直走到宽大的黄花梨案几前，毫不客气地将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咚”地一声墩在光滑的案面上！声音沉闷而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东西。”陈老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粗粝。布满老茧、指缝嵌着黑色石屑的大手，却异常稳定地掀开了紫檀木匣的盖子。

轰——！

刹那间，仿佛囚禁的碧色精灵被释放！一块被切割打磨得近乎完美的玻璃种满绿翡翠，静静地躺在深邃的黑色丝绒上。晨光透过高窗琉璃，精准地投射在玉面上。

光线在翡翠内部被无限次折射、汇聚、流淌，如同拥有了呼吸和心跳，瞬间在书房深色的墙壁上漾开一圈圈灵动璀璨、摄人心魄的翠色光晕！

林老爷子枯井般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攫住了他，呼吸瞬间凝滞。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想要去触碰那份近在咫尺、惊心动魄的美丽。

“啪！”

陈老的动作快如闪电，毫不犹豫地合上了匣盖！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将那摄魂夺魄的碧光瞬间隔绝。他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林老爷子僵在半空的手，语气生硬得像在宣读铁律：“刚打磨完，沾了生人气，坏水头。”

没有丝毫解释的余地，更没有半分对主家的敬畏。

他看也不看林老爷子瞬间沉下的脸色，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边缘磨损严重的牛皮纸信封，随手“啪”地甩在案几上，正好压在那份电子合同的一角。

“鉴定书复印件。白纸黑字。”陈老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那双常年与顽石打交道、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对上林老爷子深沉的视线，里面没有丝毫敬畏，只有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至于那丫头签的合同——是电子版，没错。”

陈老刻意停顿，加重了“电子版”三个字的分量，“原件，自然在她自己手里。”

林老爷子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陈老脸上，没有立刻说话。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添几分死寂。

“陈师傅，”林老爷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压迫，“对小儿辈，倒是格外上心。这玉，既已送来……”

“送来给你看一眼罢了！”陈老毫不客气地打断，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讽的冷哼。

他那只沾满石粉的袖口，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地在紫檀木匣光洁的表面用力抹了一把，留下几道刺眼的灰白色痕迹，如同某种不屑的烙印。

“三万块开出这等天地造化，”陈老浑浊的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真切的、毫不作伪的激赏，随即化为更深的冷淡和坚持。

“老头子我干了一辈子解石匠，经手的石头能堆成山，也没撞上过这种泼天大运！我要是有这种徒弟孙女，”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早捧在手心里当祖宗供着了，哪舍得让她受半点腌臜气？”

陈老的目光仿佛无意间扫过案几上那份打印件，又穿透了厚重的门板，落在走廊外那两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更深的、近乎刻薄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凿进每个人的耳朵。

“听说……昨儿夜里，砚阳河里不太平？有人‘失足’落水了？啧啧，这年头，人心难测啊…”陈老嗤笑道。

“哐当——咔嚓！”

门外，尖锐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惊呼骤然响起！显然是有人心神剧震，失手打翻了东西。

陈老像是完全没听见这突兀的噪音，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他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东西——一个用普通油纸仔细包裹、还带着明显凉气的小包。

然后动作随意地解开油纸，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碗，碗里盛着晶莹剔透、凝结如脂的藕粉，上面均匀地撒着细碎的干桂花。碗壁外侧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丝丝缕缕的寒气弥漫开来。

“悦丫头托我带的。”陈老将小碗往林老爷子面前不轻不重地一推，动作谈不上恭敬，却比放匣子时多了点温度。“非说她爷爷爱吃这个，怕化了不新鲜，特意交代放冰柜，说要再临出门时再拿出。”

他特意强调了“临出门”三个字，仿佛在说：看，那丫头心里还惦记着你。

林老爷子的目光，从那块价值连城却被瞬间收回的翡翠，缓缓移到了眼前这碗朴素得甚至有些廉价的冰镇桂花藕粉上。碗壁冰凉的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