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米见方的参薯地全面收获用了一整星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我根本隐瞒不住参薯的产量,没有任何人能想到一个外来的流浪汉能咸鱼翻身变成本村的“参薯大户”,成堆的饱满参薯让旁观者们都眼热无比,我借机用参薯跟村里好几户人都换了些日用品,尤其是草席跟亚麻布,它们能让我睡觉的草窝舒服一些。
我只留下了过冬必要的口粮,大部分都以优惠的比例换了出去,算是对慷慨收留我村庄的回馈。
村里有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会用细线织布,她手艺不太行,布质量很差,再加上身为外来户,丈夫去世以后不受村里待见,带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大部分的参薯都换给了她,有这些参薯她能够安心过这个冬天,两个孩子也能吃饱一点点。
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大女儿九岁,总是跟在她背后,会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小的六岁,总挂着鼻涕,看到别人吃东西的时候就站在远处羡慕地吮吸指头,直到姐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带走。
参薯都被换出去,但多了些木碗木盆和工具,我的生活比先前方便了很多,只可惜我没法把参薯带回对面世界的小卖铺卖,少了好多收入。
我的参薯地虽然收获丰富,但也不至于真让村民们眼红到哪里去,村后山谷的参薯最近也已经成熟了,村民们组织起来进山谷热火朝天挖了整整两周,背回来一大包又一大包圆嘟嘟的参薯,那些参薯的数量比我地里的多太多了,它们才是村里人衣食无忧的根本。
我不算村子里的人,所以我没资格去小山谷去刨属于村子的参薯,跟我一样只能羡慕地看别人往回扛参薯的还有寡妇一家,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嫁到这个村子,老公死掉之后她就成了“寄住”在村里的外人,等到她的两个孩子成为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工作的成年人,她们一家就得离开村子。
知道这些东西让我很难过,我其实挺喜欢这个村子的,我喜欢这里平静的生活,喜欢这里友善的人,但我没想到这里只是暂时收留我,等到过几年我稍微长大了能够养活自己就得离开村子,除非能够娶到村里的女人,然后在村里安家落户,但那是我不愿意的。
村里根本不缺参薯吃,我浇水施肥松土捉虫让贫瘠土壤里参薯增产的手艺只让几家人起了点兴趣,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跟我说的时候开始还兴致勃勃,但很快就无聊起来,因为我说的太复杂了,起早贪黑去照顾一块参薯地在村里人看来是没法想象的,小山谷里的参薯从来不用任何人照顾,每到秋季全村动员从来都没挖完过。
知道了这些,我也就不再担心村里人会因为我种田的本事而对我有任何区别对待,因为人家是真的不在乎,我甚至想,当初我其实没必要把参薯都换给别人,就算留下也不会有人在乎这一点点东西。
要我说,这个村子是真的落后,整个村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识字。
村里有出过门的孩子跟我说在村外一直沿着河流向下游走的地方有小村,那个小村有杂货店和铁匠铺,那里的人收了村里送过去的参薯和木头之后会给他们黄澄澄的小圆块,用那种小圆块在村里能换到好多东西,那个村里还有会用黑乎乎木炭在木板上写字的聪明人,他们能记住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不怕忘记。
我只跟小孩子们聊村外的世界,因为我不想让村里的大人们知道我这个本应该“来自村外”的人对村外的情况一无所知。
生活就这么缺少波澜地过着,月底石门开启的时候我还是拉了一大麻袋参薯过去,我想着反正能靠做工换参薯,小窝里存那么多参薯也就没有太大必要了,何况,我每个月还能从对面世界带更好的食物。
这一回的参薯切条以后参照红薯干的方式蒸三次晾晒三次,涩味多半都被去掉了,炖菜味道比上次尝试制作的还要好,在小卖部里当土特产卖,五块钱一斤,又让我们赚到了将近一百块钱。
我也每周末都跑去刘老太家学做菜,我学得认真,每次去都提不少土特产,他们一家也很欢迎我。
有特色的“土特产”在这一条街还挺吃香,让小卖部多了好些个熟客,带动着其他零食杂货都卖掉不少,我爸妈总算不会长吁短叹了,还奢侈地趁着换季买了新衣服,脸上也都多了很多笑容。
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我爸妈他们不用整天在外面被风吹日晒雨淋,我们每顿饭都有菜吃,偶尔能吃到肉,赚钱虽然不多但能维持稳定的生活,我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等我毕业了就接手这个小卖部,我爸妈每天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散散心,过轻松点。
假如我足够有野心,等小卖部攒够钱以后就开一家饭馆,以我从刘老太那学到的手艺,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不存在问题,有自己的小饭馆,以后在县城里讨媳妇也有底气。
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以后我爸妈都很感动,但他们都说他们还没到退休养老的年纪,他们才三十岁,正是打拼的年龄,要好好赚钱,供我上学。
供我上学是他们朴素的愿望,我想这大概跟他们也想不出更伟大崇高的愿望有关。
小卖部慢慢站稳脚跟,我爸也终于手头宽裕有了点零花钱,小卖铺看店只要一个人就够,所以平常他会早起看店,到下午的时候换我妈看店,而他就被邻居们叫走去打麻将。
我爸自认为“事业”有了起色,对自己的小卖部很是自豪,可惜他的兄弟姐妹们依旧是看不起他,过节我爸带我提着礼物去看望我大伯一家,大伯根本不在,大伯娘招待我们喝了杯开水以后就说自己还有事,送客走人,至于大我一岁的堂哥,在自己卧室里根本没出来。
我跟我爸说过不止一次,我们没必要去巴结那些人,但我爸固执地认为血浓于水,他觉得只要自己有出息、有本事了,他的兄弟姐妹们就会对他改观,高看他一眼。
大人的世界真的很复杂,我想要干涉,但我根本没有能力。
我能做的只是每天让我爸爸妈妈吃得饱饱的,有温暖的衣服穿,他们要吵架,要撕打,要哭闹,我都没有办法。
天凉了,过生日的那一天我专门买肉做了点好吃的,我爸妈他们吃得很香,还问我今天是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们肯定记不得我生日,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过生日,我小时候时常会羡慕那些过生日的人,尤其是可以吃生日蛋糕或者长寿面的人,在我看来那些都是非常美味而奢侈的食物,现在我有钱给自己买蛋糕了,但蛋糕太贵,还是买点肉炒菜吃更划算。
月底再次穿过石门,给大狗两根香肠,抱着大狗顺毛到二半夜,我俩一起起身巡视村子,顺便思考接下来的生活。
再有一小段时间就要降温了,开始降温以后山里积雪融化的速度会变慢,村前河流湍急的河水就会变缓,有些原本不能通过的地方石头露出水面,就能过河。
我只有在跟村民们追击“拉唬”的时候去过那段能够通过的区域,离村子有不少一段路,我打心里其实也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外面有文字,有货币,有城市……
可我也很畏惧外面的世界。
我十三岁,虽然已经没先前那么瘦弱,但个头矮小,我没法保护自己,没法谋生。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缺乏波澜。
我依旧住在我的小窝棚里,倒是经过上次交换参薯和布匹之后村里的寡妇跟我走动多了些,她有时候做好吃的以后会给我送过来一份,说是作为让她的女儿跟儿子向我学习照顾参薯田方法的报酬,有时候只是叫我一起在她家坐坐,闲聊几句家常。
在她看来整个村里只有我跟她属于“同类”了,我们都不属于这个村子,早晚要离开。
其实她年龄还不到三十,村里又没有不许改嫁或者一夫一妻制的规定,在我看来她完全可以带着两个孩子找其他男人开始新生活,可是她顾虑很多,她说自己很疼爱女儿和儿子,舍不得把女儿送给村里的男人当老婆,也不愿意跟其他男人生活以后看自己的儿女受欺负。
寡妇半真半假跟我说我是一个诚实能干的年轻人,我现在干活已经能养活自己,如果我不反对,她愿意在我长大以后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
我很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惊讶她会提出让我搬去她家里住的要求,在我看来她自身难保,根本就没有收留我的资格,我们凑得太近只会让村里人生出让我们离开村子的想法。
寡妇似乎根本想不了这么多,哪怕我明显不再回应她的那些话,甚至已经开始有意躲避她,她还是嚷嚷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不光这么跟我说,她甚至告诉了村里的其他人,还要其他人劝告我搬出那个狗窝似的小谷仓,搬进她家里去。
来这里这么久,我头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厌烦,寡妇瘦削的脸还有她自来熟的样子让我打从心底里反感,然而她在村子里认识不少人,人们都愿意听她唠叨,我这样不起眼的流浪汉很快就成了不识抬举出尔反尔的小人,甚至寡妇女儿的小小“追求者”们还因此仇视起我,在我做活的时候使绊子,或者在晚上丢石头砸我小屋的茅草屋顶,让我好几晚上都睡不好。
村里不是所有人都只站在一边看热闹,有跟我比较相熟的就会帮我说话,他们看得很透彻,寡妇之所以张扬地说以后要把女儿许配给我,甚至要让我搬去她家里住,无非是看上我能干活又有点点小小的“积蓄”,在她看来只要我搬去她家就成了她家的仆人,平常可以随便使唤我,我外出干活得来的报酬全部都上交给她这个“丈母娘”,否则她就能随便收拾我。
至于她会不会真的把女儿许配给我……村里人都认为不会,大家了解寡妇,他们相信寡妇这样的人会等我年龄大了,自家儿女也成年以后随便找个理由踹掉我,当然,也有可能我被拿捏得很牢靠,那么他们会收留我在他们家里当一辈子的仆人。
我很惊讶,就算听到村里人的推测以后都很难相信那样潦倒的寡妇会算计一个比她女儿个头还小的孩子,而且这样直白且没有半点遮掩自己意图的想法。
我彻底讨厌寡妇了,不再跟她说半句话,也不再跟她的女儿和儿子来往,老远看到就横眉冷对,如果他们强行要接近我还会恶语相向。
我在村里住这么久,学过不少脏话,头一次能把它们用出来,而且毫无保留。
我低估了寡妇,她对于自己的想法被揭穿没有丝毫羞愧,她甚至觉得自己会那样做是理所当然,反而我作为她的“同伴”不配合她才是脑子坏掉。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彻底不再跟寡妇一家来往,但寡妇一家却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她觉得作为“同类”我们始终是亲切的,我再怎么闹别扭也只是一时意气。
寡妇的两个孩子也时常可怜巴巴在远处看我,他们总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哪怕我不理他们,哪怕我会皱眉辱骂他们,他们也只是难过地后退,有时候会伤心地抹眼泪,可他们从不生气,更不会骂回来。
他们向我学习照顾参薯地的那段时间是我们一起渡过的快乐时光,我很有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许多他们从未听过的东西,我讲自己在遥远世界的见闻,还有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那些都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秘密,他们连妈妈都没有告诉,然而现在我疏远他们了,就仿佛曾经的友谊还有笑容都从未存在过一样,我的冷漠让他们哭了很多次鼻子,可无论他们怎么服软,我都不打算有丝毫改变。
从寡妇先前的生活状况也不难知道,她其实在村子里过得不怎么样,一家三口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有了上顿没下顿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头发蓬乱小乞丐似的女儿跟时常挂着鼻涕的儿子都瘦得皮包骨头,能连续几天吃上饱饭还是最近的事情。
我跟他们彻底绝交以后大概小半个月寡妇才彻底反应过来,她意识到我很可能已经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了,而且以后我都不会再帮她任何事。
天冷了,树叶开始泛黄,清晨草地上出现一层薄霜,原本湍急的河水也开始逐渐变得温吞,村里的成年人们都已经准备好参薯和木材,他们将会往返多次,把本村的土产送到河下游,换取一些铁器、工具还有其他生活物资。
寡妇来找过我,她想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河下游的村子,那里有她的娘家人,我们把参薯带过去能换到更多的东西,但我看都不看她一眼,我要跟村子里其他人一起行动,哪怕换的东西少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寡妇很少有地生气了,恶毒地咒骂我,甚至扑上来想撕打我,要不是其他人拉开了她,她手里的棍子很有可能敲上我脑袋。
她盯着我,我瞪着她,那一刻我们真正结了仇。
我跟大部队去下游的村子其实主要是为了开眼界,所以我只提了一小兜参薯,相比起其他扛着大包小包的成年人,我跟几个难得出门的幸运孩子更为相似。
河水并没有完全把石头露出来,刚没过脚踝的河水流速很快,我跟着村里的大人们排成一排手握着藤条小心地蹚水前进,中途有好几个大人都在河中滑倒了,背上的货物散落在河中手忙脚乱想往起捞,但有的已经被水冲走,急得那人哇哇大叫,脸都绿了。
我身上的兜很小,而且过得比较小心,有惊无险地过了河,跟村里其他人在河对岸稍作休憩以后就沿着河岸朝下游走。
只是过了条河,村里人平常懒散悠闲的模样就完全变了,他们变得非常警惕,河边树林中的风吹草动都让他们非常注意,他们说这个季节偶尔会有野狼和熊在树林出没,如果我们不是成群结队出门,遇上野兽以后活着回去的概率低得可怜。
此次毕竟出动了村里大半成年人,十几个人的队伍乌泱泱一片看着就非常有气势,大人们手里都提着武器,就算有不开眼的野兽过来也只有送菜的份。
一路向下非常太平,远远看到几只鹿,几百米开外就撒腿跑掉了,一行人里有人在树林边缘发现了狼粪,但数量不多,估计那些狼早就远远看到我们,已经退避开了。
我原以为河下游的村子走最多两三小时就能到,因为听村里人说的时候他们都形容得很轻松,仿佛两个村子靠得很近,就连寡妇那样的弱质女流也敢在河水流速更缓的时候单枪匹马回娘家,但我真的跟着他们上路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我们从大早晨就过河开始沿河走,嶙峋的石头和小树林之间基本没有真正的“路”,我们时常遇上断壁和大石头都需要绕好大一圈才能继续前进,然而休息了四五次,直到天色开始变得昏暗我们才终于看到像样的路,沿着小路走了大概又半个多小时才终于看到远处村庄的轮廓,看着炊烟袅袅还有一栋栋石头、木头还有茅草搭成的村舍,我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大部队离村子老远就受到了欢迎,眼前的村子规模比我们住的村子规模明显要大多了,他们甚至有一段石头建的围墙和守门的卫兵,看到卫兵身上结实的皮甲还有腰间的剑鞘,我才感觉到自己离文明世界稍微近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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