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完名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粱江波来我们班门口探头探脑。
“王凯,凯……卧日!你他妈谁?”粱江波在门口才喊了一声,瞄见我瞬间就爆出了脏话,随即看到我班主任还在讲台上瞪他,缩着脖子冲我勾手,然后退到外面等我。
“怎么了?”我抱着胳膊大爷一样晃出去:“你来干什么呀?我这刚报完名正要走呢!”
这狗东西一个假期在海边晒成了黑煤球,头发倒是长了不少,浓眉大眼看着很舒服,咧嘴笑牙齿又白又亮,真是很阳光的小帅哥。
梁江波夏天最喜欢穿的就是球衣,而且只穿西班牙队的队服,今天穿的是红色的球服蓝色短裤,颜色我熟悉但是样式我还没见过,这球服穿粱江波身上英姿飒爽很是好看。
“我今天坐车才到县城,先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去学校了,我就赶紧过来。”
粱江波低头跟我说话,别扭地左看右看,直到我到楼梯旁坐下他才舒服点,在我身边往下摘背上的书包,从里头拿了件球衣和短裤塞给我。
“进口货,欧洲杯主场队服!”他乐呵呵地让我展开:“小土狗没见过吧?”
“嚯!真的很帅啊!”我展开前后看了看,跟他身上的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离,手感很舒服。
“我试试!”说完就脱自己身上的短袖,引得周围路过的人直打口哨。
“看你爹啊!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戳瞎!”粱江波很暴躁地凶别人,疯狗似的。
“嘿,还行!”我穿上站起来转了一圈,大了点,但宽松的感觉很不错。
“我知道你长个子买的中号,现在看着挺好。”粱江波也没想到我一个假期猛蹿五厘米,刚差点没认出来。
短裤肯定不能这会儿换,我就先拿手里,听他得意洋洋给我显摆假期里他在海边玩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去了哪里。
“我给你说我家里还放了好多要带给你的东西呢,书包不好放才没带来,咱们现在就去我家。”粱江波说到兴头上,拉着我就要走。
“你报名了吗?”我问他。
“喔,没,我直接就跑来你们班了!”他拍了下脑门:“要不我明天报名?明天也能报名的。”
“傻啊你!现在就去,走,我跟你一起。”我推着他起身。
“也行,嘿嘿。”粱江波假期也长个子了,他说以前站我身边跟带小土狗似的,现在我长成大土狗也没变丑八怪,全得归功于他。
我心里想着很快我个头就赶超你,到时候揽着你就像揽只狗一样,看你还说不说这种话。
粱江波分到了一班,里头是我们整个县城里最好的学生,要不是他表姐转学回大城市念书,现在也该在里头。
“等我,我很快出来!”把书包递给我,粱江波蹿进他教室排队,他同学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对他们班的好学生们很好奇,他教室里头的人也在看我,我现在一头黄毛的模样可以算是全校独一份,连坐讲桌上给人报名的女班主任都往出来瞅好几回,问她班里的学生说我是不是陪着亲戚来报名,以前没见过。
粱江波在里头排队,我和他穿一样的球服,盲猜我俩就是一伙的,别人问他外面的帅哥是谁,他很高兴,很得意地说我是他亲戚,还问人家我俊不俊。
狗东西,跟外人显摆的时候就不嫌弃我了?
“进来啊,太阳大,可别把你胳膊给晒黑,大家会心疼的!”梁江波班里有人冲我喊,周围人都哈哈笑。
我不好意思地两步走进来靠桌子站住,下午的阳光很好,照在我背上暖烘烘的。
“你怎么还站在阳光里啊?”一个女生冲我招手,让我到她跟另外几个女孩子身边。
“没事,晒不黑,我喜欢太阳。”我皮肤从很早之前就变得很白皙了,没有伤疤,牛奶似又白又光,而且晒不黑也晒不伤。
“你头发照着太阳太漂亮了,像金子一样!”她走过来,毫不吝啬地夸我,她说阳光在我眼睛里闪耀的颜色比宝石还漂亮。
我还没被人这么夸过,不好意思地笑着不说话。
我照镜子的时候也觉得我自己好看,但很少听别人会夸得太离谱,大概因为我们这种县城学校里学生都很内敛,不太好意思表达自己的喜好,我就算被夸也大都是淡淡的几句,不会像她说的这样夸张。
梁江波的这个同学就没有顾忌,她不在乎其他人的眼神,伸出胳膊跟我比,然后嘟着嘴败下阵来。
一班有跟梁江波相熟的问我读几年级,是不是初中的,我说我高二,他们大为惊诧,听说我在四班更是直嚷嚷,因为四班跟一班就隔了两个教室,他们都要我一定常来串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人认识我,起码好几个人听说我叫“王凯”的时候就问我是不是那个家里开小卖部、唇红齿白的‘小可爱’,我给问得很害羞,谁他妈这么缺德,把我传成那样?
轮到粱江波报名,他们班同学乐呵呵查起我户口来,连我初中小学在哪上的都问了,有些跟我一起读过同一所小学或者初中的都很疑惑,他们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学校有我这样一个人,用他们的话说,我这么好看的人肯定以前长得就漂亮,没道理他们不知道。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我小学还有初中个子就很矮,长得丑,那时候他们就算认识我也不会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当我开玩笑,夸我幽默。
……我才不是幽默,我说的是事实。
我时常都很疑惑。
对面世界我受过很多苦,为了活下来我面对过许多困难,但那个世界造就了现在的我,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个世界,我现在会是截然不同的人。
假如没有去过石门对面,现在会不一样吧?
我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长相丑陋、不善言辞?
我想我可能还像以前那样只知道木讷地等待修自行车的爸爸妈妈回家给我做晚饭,然后苦恼自己的袜子已经穿破洞,却不敢让妈妈给我买新的……
回忆真的很苦,张莎的离开让我们所有愉快回忆都变成毒药,过去在我眼中是黑白色的,没有任何光彩跟希望。
“小老弟你在想什么?”粱江波报完名过来看到我在发愣,用手在我眼前挥。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笑容:“你搞定了?”
“嗯,你们跟他聊什么?”他笑嘻嘻问周围其他人。
“随便闲聊了几句,”有人伸手拍拍梁江波:“他真的好乖啊,我要有这么个弟弟该多好!”
“你们别被他外表骗了!”梁江波没好气伸手挠乱我头发后跟他同学们说:“我们先回去了。”
“你就是嫉妒我比你受欢迎!”我憋嘴。
“滚!”梁江波没好气抬脚踢我屁股,他同学都捂嘴笑,说你们感情真好。
好吗?我可不觉得好,梁江波完全可以对我更好些,尤其是在别人面前。
刚那会儿胡思乱想的时候我还很消沉,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想到我现在的生活,看着黑不溜秋的笨蛋粱江波,我心情也好起来。
我想回家,被梁江波硬拉着去了羊肉串摊。
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羊肉串,以前没钱的时候每次路过摊子闻到气味都要屏住呼吸快点路过,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到我闻到香味流口水的可怜样子。后来有钱了,明明能吃得起,却一直没去尝试过。
头一次吃羊肉串,我站在小摊前甚至有点局促不安。
我们吃羊肉串的时候梁江波有说有笑,他聊起假期有趣的事情非常欢乐,我假期就比较乏味,蹲在小卖部几乎没出门。
再次碰面让我很高兴,可我也有不开心的地方。
梁江波回到实验班以后就有新同桌了,我俩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对于他来说我会变成“过去的人”。
想到这些我难免伤心。
梁江波是一个狗杂,但我不讨厌他,现在他毛病少多了,以后会越来越受欢迎吧?
我也是贪心,习惯了以前的日子,到现在分开就患得患失起来,甚至嫉妒起他的新同学,是我把梁江波变得有点可爱的,现在革命果实别人享受去了。
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知道我这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我怕他们鄙视我不自量力。
粱江波十七岁了,估计要先我一步长高到一米八,我现在个子越来越高,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小土狗,他会跟一个新的女孩子继续表演郎才女貌让人羡慕的戏剧,我在我的重点班当吊车尾迎接剩下的高中生活。
这就很操蛋。
告别粱江波回到家之后我把梁江波送我的球衣跟球裤都挂了起来,我还在长个子,这套现在合身的球衣很快就不再合身了,然后我就会往前看,像一个大人一样去寻找适合我的东西。
开学才几天,学校同学间就都在传一件事。
高二四班有个长得像明星一样漂亮的男生,他唇红齿白,浅褐色的头发特别柔顺,像电视里钻出来的一样。
那男生的名字叫“王凯”,他毫无疑问是我们高中最最好看的人。
在我们这样一个可以用落后来形容的西北小县城,“校草”这样的称呼让人听起来都仿佛带了穷酸和土气。
学校里见识浅薄的男孩女孩们坚持认为脸够白、鼻子够挺眼睛够大的男生就当得起“校草”这个名字,哪怕个子矮点也没有关系。
于是想要跟我交朋友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更多同学想要当我的“哥哥”或者“姐姐”,做早操的时候会有几十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注视,我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会停顿下来,盯着我的背影看很久。
我还收到了“交友信”还有“情书”之类的信件。
连我家小卖部红火起来。
真是热闹啊。
至于么?
我长了一张不符合我年龄的脸,这大概是我发育比较迟缓的缘故,但这并不是好看,一个快十五岁的人长着十岁出头的脸,这根本就是病。
可他们就是固执地盯着我看,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常常让我浑身难受。
我根本不想被打扰。
我不想翻书的时候从书里掉出信封;
我不想坐下来的时候从桌斗里摸出带着小纸条的零食或者饮料;
我不想走在路上的时候被人拦住搭话;
我不想他们来我家小卖部对我爸妈问东问西。
我学习本来就很一般,受影响以后状态就差了很多,其他人羡慕地看我每天从桌斗里拿出零食和小礼物,都自然而然地觉得我乐在其中,可我烦透了。
粱江波很少过来找我了,他来过两次,只不过当时他是好几个过来找我的人中的一个,我根本不认识其他人,也不想交朋友,我跟粱江波出去说真不知道其他人发什么疯,为什么死心眼盯上我。
“王凯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多火吗?”粱江波很激动地说:“咱学校都有人为你打架了!”
“有这事?”真是匪夷所思,以前只有我自己为自己打架。
粱江波摸着鼻子笑了,把手里的口袋递给我,刚好上课铃声响起,我们各自回教室。
他给我一兜子奇形怪状的贝壳跟海螺,因为以前某次聊天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从来没看过大海,说海里的贝壳特别好看,他记住了,给我带回来满满一兜子。
粱江波的新同桌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说话软软甜甜的,粱江波说起她总会用“邻家妹妹”来形容他的新同桌,他新同桌的数学和化学功底极为扎实,单科成绩常常全年级第一,总成绩也在全年级前五名以内,是梁江波的有力对手,将来也一定是一本大学的高材生。
我呢?我这个旧同桌好像没什么起色,照旧学习又烂还狼心狗肺,吃了他那么多零食拿了他那么多零花钱,到现在还是整天靠一张娃娃脸招摇撞骗。
粱江波越来越少过来找我,我过去他们班的次数也少了很多,总感觉好像没以前那么多话说了,甚至连斗嘴和互损都没了心情,坐到一起他总在说自己的新同桌怎么样,而我总在说自己现在多么受欢迎。
我很讨厌我自己。
我知道他根本不爱听这些,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他有新同桌了,我非常嫉妒,可我根本不配嫉妒,如果不是他意外去普通班一年,我根本没资格跟他这样的人当同桌。
开学半个多月,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粱江波竟然谈恋爱了,这是是真的谈恋爱,对象是一个二班的漂亮女生,每回粱江波踢球她都去操场坐着看,还给粱江波送矿泉水,梁江波每天放学骑车载那个女生回家,有人还看到他俩晚自习前在乒乓球台旁边亲嘴。
这下我倒安心了。
我原以为我会不高兴,结果恰恰相反,我为他高兴。
我看到他跟那女孩一起开心的笑容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很满足,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那么灿烂又羞涩的笑容,他俩真应该在一起。
我甚至没嫉妒梁江波,因为他本来就很棒,被人喜欢是理所应当的。
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我是非常乐观豁达的人,于是我脸上就浮现起骄傲而自满的神情。
我可真伟大!
在这个世界我很少露骄傲的表情,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一条大狗,我周围的人也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连大字都不识两个的贱民。
但我现在还是把这样的表情挂在了脸上,因为我情操高尚。
我以前的朋友谈恋爱了,我都不因为那个女孩子抢走我的朋友而嫉妒,我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我其实也得骄傲点,免得所有人都觉得我好接近,都觉得能当我的朋友。
梁江波有把我当成他的朋友吗?无所谓,就算没有他,我也应该骄傲些。
骄傲的表情我可太熟悉了,它简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昂头走在校园里面脸上挂起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微笑,贱民们自惭形秽,自发为小王子让开一条大路。
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盯着我看的话沙子会迷你的眼!
“啊呀!起风了!”迎面来的人揉着眼睛呸呸呸吐起唾沫来,他旁边的其他人也眯着眼睛直咳嗽。
这就对了,孙子们,谁允许你们直视老子的?
我暗暗捏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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