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曹、徐二位大臣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起身,第一反应都是戒备,以为太后的亲人要在此时对自己发难。谁知梁道玄却恭恭敬敬带着喜悦源于内心的笑容,向太后梁珞迦深深一躬:
“太后,圣上虽是年幼,却也有万机重担,不可马虎,草民不才,常闻民间多有当家嗣子早早就读开蒙,百姓亦晓知礼德行方为今后可堪啊……”他的语气比两位大臣还更语重心长,仿佛真的是极其关心外甥成材的舅舅在诚心纳言。
梁珞迦似是为自己兄长的这一开口而惊诧,神色无有半点慌张,只默默看定过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瞧不出分毫喜怒。
而在她身后的内监也静静转眸,凝视梁道玄。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当朝国舅,那一双柔润的眼睛,竟也有灼灼之视。
梁道玄恍若不觉众人的异动,配合着众人目光交汇处的得体仪态。
他心中却没这般好气。
其实这件事两方的态度如此不同,归根结底仍是权力和利益的冲突。
当朝掌权的大臣为什么如此急不可耐要一位两岁的皇帝预备进学?
什么早负万机自当早益,这些为皇帝早日进学的托辞根本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帝师班底的选择意味着皇朝来日权力重心的倾斜方向。
进学就要择师,皇帝择师开课是极大的要务,外要百官上书举荐、中书省议定,内要太后评拜、首肯,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帝师班底少说也得五经各师范齐备,而讲史还得再加几个颇有治史文章德才的朝野饱学之士。更别提皇帝还得有为其讲述本朝前几位圣传实录的专门讲师,用以学习祖宗的治国理政种种仁德手腕。
如此一来,皇帝成年前会有至少十人获得帝师的荣誉称号,这些人依照本朝帝师旧例,可凭尊师以彰德化江山的皇室组训,受赐殿阁学士的恩荣。
而这些荣誉只是其中一层的利益。
当今圣上哪怕是四年后的六岁开始择师进学,那也经历了一次恩科和两次常科。三批考试下来,三代才俊入朝,这些可是当当正正的本代天子门生,新贵们以新朝气象之荣蒙恩拜官,加之本来一甲三位就是要入翰林院为圣上伴读随驾奉书的,顺理成章可为半师益友。这样一来,即便皇帝再小,他也会有自己的学习班底、自己的亲密“战友”,和自己亲政后的拿笔宝贵的初始政治资本。
自小带大的孩子,心有所护情有所依寻常不过。即便他是皇帝。
超出感情之上,还有一分恩情厚谊,都是与寻常人家师徒弟子那般非比寻常的深深羁绊。更功利些也更现实些说,三分连带仕途的衷心与三分前程未来的押定,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仕途命运与未来的真正投资。
所以这些新贵“半师”,必然会比眼前这些已然形成气候弄权多年的遗臣要忠诚许多。无论是出于母亲的舐犊情深还是为子计之深远,太后自然愿意为儿子谋求这样优质的资本,而抵触老臣的干预。
而当新朝之臣成长起来时,怕是这些老臣再想弄权于新帝之侧而无人置喙……可就难说了。
于是他们现在就要争,提前将皇帝的帝师班底预定为自己的人,早早施加自己对帝王的影响力,留下师生情谊的牵绊或道德陷阱,甚至培养皇帝与老臣一党的恩情和感情,都是为今后朝堂的风云提前预备好不动如山的资本。
至于皇帝的年龄适不适合读书,会不会因噎废食揠苗助长,他们并不关心。作为母亲的太后如何心疼孩子被如此玩弄,对今后孩子成长的忧悒与怊惕,那也不是他们值得为权力所权衡的内容。
所以,梁道玄才会感到本能的愤怒。
更何况眼前被欺负的孤儿寡母还是自己的妹妹和外甥。
纵然这里面可能存在不可忽视的利用和求索,然而为生存和立足与为权力和利益还是不大等同的良心准则。
他不是个盲目心软致使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既然选择出手,他的目标就是既能救人,亦可助己。
反正自己这天字第一号外戚的名头是逃不掉的,不如也学这几位老大人,先给自己找好底牌埋进牌堆,反正他不向着的天然血缘型盟友,难道还会期许在既得利益者碗中分一杯羹出来么?
笑话。
心中千回百转,有深思有不忿,梁道玄仍是笑盈盈的讲话,礼数不却,温和有度,但他自己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劲头在唆使理智的头脑用许多年用不上的心智去做些颇有挑战的事。
“这位便是国舅大人吧?”曹、徐二人也终于正式以礼貌打量之外的形式看向梁道玄,“太后与兄长之淑明贞亮果真同出毓质名门,此番芝兰德沛之见,不与俗流。”
文化人夸人是有些水平的,当然也带了些骨鲠在其中,梁珞迦含笑全收:“家兄梁道玄,未有功名在身,二位大人谬赞了。”
虽然她还要倚仗兄长,但作为白身,且没有足够能力时,她仍然要以谦虚的态度将梁道玄介绍给朝野之臣。
梁道玄也明白妹妹的苦心,要是这时候太后翻脸来一句你们两个是不是阴阳我们梁家,那就算梁道玄往后想混入名利场,也要遇到些因此次会面不快的阻碍。
她也是在为自己忍耐。
这样一来,梁道玄全无负担,当即垂首道:“太后德行,草民如何敢比较一二?此言绝非一味恭谦,方才二位大人尚未拜见,太后正向草民郑重谆教。太后说,这几日身觉帝母之责,惴惴不安,不免以求开卷有益而观书待旦,看得便是先帝未行时常在案头的祖宗实录啊……”
说着,他已经踱步到书案前,似乎为了增加他言语的可信度,那两本夹有绸带的实录就在桌边静静躺卧。
曹、徐久经官场,并未将一年纪轻轻的白身外戚放在眼中,方才不过客套,然而话引至先帝——他们二人在本朝的权力来源,他们却不得不恭敬表态。
曹嶷率先开口:“先帝一向敬祖循宗,是谓人君之德望所归。”
徐照白也作哀恸之思,完美偏过头去凝睇书案,好像先帝音容犹在此间批阅奏折一般。
先帝生时可没见朝中重臣多把他当回事,这时候倒摆起顾命辅政的思切,演出来怕是也只能骗骗自己。
梁道玄差点把白眼翻出到人前来,还好他擅长情绪和肢体的控制,才保持了同样悲伤的垂首,重重叹息。
他趁机观察自己的妹妹,果然血脉不会骗人,梁珞迦作为新寡太后眼眶都红了,顾忌仪态,唯有同样忍泪垂眸,哀情颤于纤肩,好不教人睹目而悲。
好吧,大家都是演技派。
由于常年与亲厚的家人相处,梁道玄从来都是以心诚与情厚的真挚相待,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上辈子需要动这么大面积心眼的机会了,一时他竟忍不住戏瘾大发。
“想来先帝若仍柱国擎天掌承万机,必然也对今上多有期许厚望。”梁道玄转向太后,长立而拜,“既然太后所言,先帝凡事以先祖之德行以旨要,无事不恭无事不敬,那就请太后依照先帝所循,自祖宗实录里寻求旧例,参考比照冲龄践祚之先祖进学事宜,再做决断。”
此言一出,曹徐二人皆惊。
梁珞迦却为之一振。
她身后的内监也有那么一瞬缓缓眯了眯温和的眼眸。
到底还是兄妹心有灵犀,太后不等其他人反应,当即落下几颗晶莹剔透的泪滴,颔首道:“哀家亦有此愿……方才曹大人亦言先帝一向敬祖循宗,以祖宗之法参照此事,便也能寄托朝野于先帝山陵崩之追哀敬重。”
梁珞迦将此事的道德与礼制高地再度拔升。
本朝想来不会有发神经的皇帝两岁就被迫读书去,按照一贯约定,早不过五岁,晚或许可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这期间可操作性就大了很多。
你们不是事事都拿先帝来压人么?须知先帝头上还有祖宗之法,那咱们就搬出来连同先帝一起压上。
除非在座的二位不想活了,这时候来一句先帝都是按照大臣的吩咐办事的,否则绝无可能今日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结果。
曹嶷似乎还想努力,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软弱的先帝从不置喙朝臣无论有理还是无理谏言的朝堂环境,一时还不适应这突然的转变,但他身边的徐照白徐大人却脑筋活络百倍,他当即自己起身,制止了同僚的作死行径:
“太后圣明。”
曹嶷也回过味来,与其一味求进,不如此时退一步,另做他计。
方才措手不及被如此反制,归根结底,他们都极度轻视了梁氏兄妹,尤其是梁道玄。
于是他们再度重新审视这位新晋国舅爷。
他长得极其肖似太后,只是与那份端庄的且肃且柔相比,梁道玄的眉眼间带有天纵的从容,仿佛浸于富贵多年的雅意不经意间就流露在芝兰般的眉目流转中,无有半点市侩和乍然得势的小人之态,反倒比许多出身正牌科举的当朝文士官吏还多几分君子的温润宜人。
这便更教人气不打一处来了。
曹徐起身告退,行止要比方才入拜时恭敬得多。
梁道玄很是满意,待二人走后,他也向太后深拜道:“太后勿要思哀过甚,草民也应告退,今后日长,太后若有召见,再当遵从。”
这时候不走便有邀功的意思了,而梁道玄希望妹妹明白,他做这些是出于感情,而非绝对的利益。
这很重要。
东殿阁再度恢复了安静。
“沈宜,熄了吧。”
梁珞迦的声音已被疲倦浸透。
她身后的内监将掀开香炉的番莲纹镂雕盖,用一柄金瓜香压按灭了袅袅的芬芳。
待檀香清冷的气息渐渐消散,梁珞迦才再度开口:
“你为什么这时候放他们进来聒噪进学之事?”
“太后不想看看自己兄长的成色么?今日得见其智谋与胆魄,或许虎父无犬子也未尝可知。”
沈宜垂手侍立,言语声轻只是嘴角微动。
梁珞迦并不看他,只看向那两本实录:“你预备了满心满腹的筹谋和算计想对人用,谁知那人却一腔真挚与你交心,你那些办法便登时一个都用不上了。”
她并不是在说沈宜,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太后慈心,真一心图谋不念亲情的人,即便如此,也照样用计不误,只是往后的信重就要少去几分了。”
“不,你不懂这种心境……”太后呓语般喃喃,“我第一次如此渴望义无反顾信任一个人的迷茫,自己都尚且困惑,又怎么与旁人说得清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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