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逢周不由产生了一丝疑惑。
在大殿中便一团乱麻的问题,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譬如况翎执意要和尤尔金解除契约关系的原因。
他这位大外甥可是首席向导,而况翎又是黑暗哨兵,两人正是最适配的,但他也没有改善况翎的身体状况。
游陆注意到他给况翎盖衣服的动作,眼睛一下就尖了不少,“喂,虽然你人看起来还行,但是也给我老实一点啊,我老大只喜欢丰满金发明艳大美人,你有点够不上门槛了。”
曲逢周一噎,半晌才抽了一下嘴角。
倒是很雅俗共赏的喜好。
况翎摊开的手就在他腿边,曲逢周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勾弄他的手,想看看他抓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团软绵绵的家伙,有点像是棉花,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刚才还没看见。
曲逢周两指钳住那团棉花,想把它捏出来。
只是他刚准备动手,一碰到对方的手,手指忽然就被抓住了。
曲逢周:“……嗯?”
他试着把手抽出来,万一况翎待会醒来,发现抓着自己的手,那真是坐实了仆人肖想家主,有口也说不清了。
他稍稍用了点巧劲,掰开了况翎的手,还顺势拿走了那团小东西。
只是那东西刚离开况翎的手心,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便从旁边刺了过来。
曲逢周“窃取”棉花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被抓了个正着。
况翎看也没看他:“游陆。”
游陆:“哎!老大!”
“把这个人丢下去。”
曲逢周:“?”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驾驶器至少离地几千米,真从这个高度掉下去,什么铜筋铁骨都摔成泥了。
指挥官的脾气确实不容小觑。
不就是拿了他一小团棉花吗,怎么像是小宝宝睡觉的安抚物被拿走了一样?
……等等,安抚物?
游陆没发现两人刚才的小动作,吓了一跳:“老大你认真的?”
他探头往下一看:“会死人的!”
况翎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副懒得说第二遍的模样。
曲逢周和游陆目光对上,后者用眼神询问:你干啥了?
曲逢周看了看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小团章鱼形状的布偶,只不过缝得歪歪扭扭,工艺很粗糙,兴许是被把玩过度,里面的棉花也快捏扁了。
很难把它和冷酷的指挥官联系在一起。
但是偷偷拿人家东西还被发现,怎么看都有一点尴尬。
曲逢周靠近况翎,把他抱着的胳膊拿下来,把章鱼布偶塞回他手里。
“指挥官,”他学着游陆的称呼,语气自然,“回去我帮你再做一个吧?”
他顿了一下,忽然整个人往后一倒,硬生生躲开了况翎迎着他面门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驾驶舱内空间有限,他能躲一次躲不了第二次,很快就被况翎逼到了舱门边。
游陆胆战心惊地看着指挥官单方面欺负人,看看况翎又看看曲逢周,生怕他一个暴起真把人给踹出去了。
曲逢周被他哐一声压倒在身下,没了白袍的遮盖,碎发下灰蓝的眼睛一览无余。
他把双手举到耳侧以示投降,仰视坐在自己身上、用匕首抵着他脖颈的况翎,扯出一个笑:“……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
况翎还是盯着他。
脖颈处逐渐渗出一丝凉意,曲逢周仿佛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确信,先前在大殿上,况翎破开项圈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秒钟对他萌生了杀意的。
但最后他也没有动手。
曲逢周试图用自己拙劣的向导素安抚况翎的情绪,然而效果为零,他们还没有结合,他那点微乎其微的向导素对况翎来说就是空气。
曲逢周俯下身,用冰凉的刀刃拍拍他的脸,“知道什么是佣人的本分吗?”
“可是况大人,我也是你的向导,”曲逢周无奈道:“皇太子都把我送给……”
坐在前面的游陆却在此时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他撇开操纵器,抓着座椅的靠背,冲着后面怒道:“你是谁的向导?!”
曲逢周:“……指挥官的啊。”
“您、您让开……!”
游陆急得眼睛都红了,指着曲逢周的鼻子:“我要替您把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打死!”
没了驾驶员的把控,操纵杆一下失去控制,飞行器的机身剧烈晃动起来,况翎被突然的颠簸震了一下,匕首脱手飞出,整个人随着强大惯性往后倒去。
曲逢周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他勉强在摇晃的舱身中稳住身形,一手护着况翎的后脑,冲着游陆道:“你不用打死我,你就这样别动,待会儿我们仨就能一块死了!”
况翎在方才的颠簸中撞了一下,捂着脑袋,咬牙切齿:“游陆!”
游陆听到况翎的声音,立马应了一声,发现情况不妙之后连忙去抓操纵杆。
驾驶器在空中倾斜盘旋了两圈,才慢慢回到水平线上。
况翎又看一眼曲逢周抓着他不放的手:“……”
曲逢周从他的脸上读到了某种恐怖的东西,眼皮跳了一下,把手松开。
然后趁况翎没注意,悄悄把匕首踢到座位底下去。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况翎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后半程路线他像是拷问犯人一样紧盯着两人,谁稍有动作就会得到他凉飕飕一瞥。
两人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一个专心驾驶一个假装小憩,老老实实安静如鸡。
驾驶器在一片霓虹灯闪烁的上空短暂停留了一阵,随后拉低高度慢慢降了下来。
主城区最繁荣的住宅地带,孔雀行宫。
虽然名为行宫,但它实际上是一座仿造王庭大殿风格的花园式建筑,两只巨大的银孔雀一左一右立在庭院门前,头上的雀翎都涂了青色的彩釉。
况翎跳下驾驶器,早有等候的佣人马上迎了上来。
游陆快步跟上况翎,又戒备地回头看一眼曲逢周,小声问:“指挥官,这人怎么安排?”
况翎在王庭软禁了一个月,现在才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他现在只想回到卧室好好睡一觉:“顶上的阁楼不是空着?”
游陆眼中露出“果然如此”的意思,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转身就拦住了曲逢周。
-
况翎推开卧室的房门,反手关上。
他靠在门上,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才脱去外套,随手往地上一扔。
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房间中密不透光;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实温暖的长毛毯,正是最适合休息的环境。
……
被压抑下的疲惫从骨头中蒸腾而出,况翎站在热水底下,胡乱地揉了一把头发。
浅粉色的发尾挂着水滴,顺着他单薄的背脊和腰身坠下。
水雾朦胧中,粉章鱼趴在他脚边,八条触手挂在况翎修长的小腿上,用脸贴着潮湿的地面滑动。
况翎甩了一下没甩开:“你出来干什么?”
粉章鱼顺着他的腿爬上来,试图用贴过地面的脑袋去蹭况翎,被况翎捏着一条触手丢出去了。
况翎关上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不一会儿,一团粉色的东西又借助小小吸盘爬了上来,像是壁饰一样贴在了门外面。
况翎知道它今天格外反常的缘故,或者说从在大殿上碰到曲逢周的那一刻起,这条章鱼就一直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蹦跶。
只要曲逢周靠近他,或者碰他一下,章鱼就动个不停。
他想清净一会儿都没办法。
“想去就去,别缠我。”
况翎被它磨得不胜其烦,终于松了口。
章鱼得到主人的准许,乐颠颠钻过窗帘,从窗台上吸溜一下滑了下去。
它一下就没了影子,况翎骂道:“真是白养了。”
他擦干水赤脚走出浴室,慢慢扩大的困意逐渐将他包裹,尽管他努力想要抵御,但依然克服不了这股困意,没走出两步,整个人就栽倒在了地上。
陷入深眠的一瞬间,况翎想起了曲逢周的那双手。
-
曲逢周站在阁楼上唯一一扇窗户前,和一只挂在窗前摇荡的粉章鱼面面相觑。
章鱼向他摆了摆触手,然后弹到他身上坐着。
曲逢周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况翎知道吗?
他以前担任白塔的大导师,见过的精神体不算少,大多性格随主人,也很听话;自我意识比较强的,已经非常罕见。
而像粉章鱼这种还能离开主人身边主动找人玩耍的,更是从来没见过。
当然,这也和主人的精神力脱不开关系。
章鱼在低矮的阁楼中环视了一圈,又看了看站起来就够得到楼顶,以至于不得不一直坐着的曲逢周,发出愤怒的声音。
虽然在向导看来,它只是晃了一下脑袋。
曲逢周有些弄不清它的意图。
他被游陆安排住在这里,倒也没什么不满,被大外甥针对的那两年,他连更糟糕的地方都住过。
现在反而算得上清闲,因为没人给他安排额外的工作。
要是小章鱼不来找他,他就该捧着角落里一堆落尘的书,打发他在况翎家里的第一天了。
只不过,皇太子把他送给了况翎,两人一个哨兵一个向导,除了结合似乎也没有别的发展,他现在其实可以向粉章鱼介绍一下自己的精神体。
但是况翎不在,总感觉像是家长偷偷给孩子定亲了一样。
但也正因为况翎不在,曲逢周终于没忍住,抓着小章鱼一顿摸挲。
章鱼身体柔软,触感有些湿润,身上却没有粘嗒嗒的液体,手感绝佳,像是在抓一团不黏手的果冻。
曲逢周一手托着它的底盘,一手用指腹轻戳它的脑袋。
先前活跃的章鱼忽然温顺下来,它躺在曲逢周的掌心,本来还会摆一下触手,现在却一动不动了。
曲逢周玩了一会才意识到不对,还以为自己戳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他捏起章鱼,就见两道亮晶晶的水痕从章鱼的红眼睛里淌了出来。
小章鱼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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