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嵯峨(六)

一个面色沉郁的少女拨开人群走上前,抓住唐棠的手背,轻声说:“稍微忍一下,棠棠。”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纹金的瓷瓶,药粉不要钱似的倒在唐棠的手上。

离得近了,牧行之借着夜明珠黯淡的光看到她一身白金色的衣袍,肩膀上纹着的一只金色仙鹤剪影振翅欲飞,腰带纹云,衣摆、袖边和裙角烫着金色的松木剪影。

牧行之没见过唐家人,但他知道,白鹤金松,那正是松云唐家的家徽,这人是唐家嫡系。

唐棠目光茫然,她随着少女的声音望去,眼神却落在空处,说:“云姐姐,我看不见了。”

唐云握着药瓶的手一顿。她目光如刀,凝视着唐棠的双眼,半晌她低下头,用纱布为唐棠简单包扎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不碍事的,棠棠。”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与站在一旁的唐家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唐家主朝她颔首,她说:“棠棠,唐家的天船正等在外面,姐姐带你回去,仔细给你看看眼睛。”

她小心地扶着唐棠朝外走,唐棠一边倚着她一边低声问:“云姐姐,我会瞎吗?”

白化病患者眼睛本就敏感脆弱。

唐云当即便低喝:“瞎说什么!棠棠不要怕,姐姐会治好你的。再说了,唐家还有那么多灵器……”

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为她们让出一条路,她们的声音逐渐远去,临到门口,唐云停下来,低声提醒唐棠小心门槛,她忽然回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钱子皓,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就是这么一个小停顿,让唐棠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一下。”

众人都紧张地望向她,面色苍白的少女在门槛前停了一会儿,扶着门槛回过头来,问:“方才有人救我,是谁?”

一片寂静之中,牧行之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唐小姐,是我。”

唐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微笑起来:“好熟悉的声音,我认识你。你是今天与钱子皓对战的那名弟子吧?”

即使知道唐棠看不见,牧行之也低下头,说:“正是弟子。”

“唐小姐今天救了弟子的命,弟子心怀感激。因为弟子住在山脚,不久前钱子皓上山时与跟班议论要来找唐小姐,弟子心里不安,便跟着上来看看。”

唐棠说:“你我倒是有缘。”

她看向唐家主的方向,说:“阿爹,他救了我,唐家欠他一个人情。”

唐家主点头。

松云唐家的一个人情,就这样轻松地被许了出去,在场的唐家人却没什么反应,而唐棠也自顾自地说:“你叫什么?”

“弟子姓牧,名唤行之。”

唐棠点头,说:“倒是个好名字。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唐家?我唐家可比青山派好多了——至少在唐家,没有人会在比试时杀你。”

去唐家……

牧行之的眼睛一亮,他不知道唐棠为何突然这么说,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能叫他摆脱现状的机会。他立刻朝唐棠磕了个头,道:“弟子自然是愿意的!”

唐棠便笑起来,笑容里那一点小小的得意让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她朝牧行之招招手:“那便这样说定了,你同我来。”

一个内门弟子便这样跟着人走了,更何况牧行之身份特殊,白金真人哪里能愿意?他立刻站出来想要说什么,但唐家主站在那里,淡淡地乜他一眼,他本就面容严肃,如今更是完全沉下来,眉宇之间透露着点杀气。

唐家主淡淡地说:“白金真人莫急,咱们先来聊聊,躺在地上这人为何会出现在我女儿的房间。”

白金真人登时便汗如雨下。

唐家主冷哼一声:“说吧。”

……

待上了天船,唐云把唐棠抱到屋里坐好,从柜子里取了药箱,她翻了翻药箱,余光中才看到牧行之这个人。她嫌牧行之站在这里碍事,当即挥了挥手,吩咐下人把牧行之带走。

唐棠说:“云姐姐,我想他留下来陪我。”

唐云的态度本来是很随意的,就像是牧行之是唐棠从路边捡回家的小猫小狗,但唐棠这样说,她便皱起眉,上上下下地把牧行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目光中满是审视。

牧行之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在唐棠看不见的时候,两人无声地、或者说单方面地交锋了好几回。

最先挪开视线的竟然是唐云,她低声哄唐棠:“待会再让他来,他衣服上全是血,我让侍童带他换件衣服。”

唐棠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唐云的手,很高兴地说:“嗯!”

牧行之自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临走前,他听到唐棠与唐云说着关于自己的事情:“……云姐姐,你是没看到,白日里擂台上钱子皓可嚣张了!这弟子便是那时候我在擂台上遇到的,虽然修为天分不行,不过我倒觉得他挺好的……”

“云姐姐,我把他带回家能不能养在我山头?我看他被人欺负,好可怜……”

说得好像牧行之是什么捡回家的小猫小狗似的,唐云却笑了笑,只说:“棠棠开心就好。”

唐棠又说:“我要把我屋里的灵药,全给他灌下去,哼哼,等他金仙了再叫他打上青山派,非气死钱子皓不可。”

唐云说:“好,好。棠棠别动,眼睛往下看,让姐姐看下……”

唐棠便乖乖地坐在床上,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唐云将眼皮翻上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响起陶瓷瓶碰撞的声音,是唐云在配药。

眼皮又被翻开,清凉的水滴落在上面,唐云俯下身轻轻地吹了一下,用棉布拭去眼角的药液,她站起身,说:“棠棠,睁眼看看。”

唐棠坐在床边,闻言眼睫翕动,一双猫儿眼又大又圆,如同捧着一汪泉水,乖巧地让人心软。

“有点光感了……云姐姐,你点灯了?”即使唐棠不能修炼,自小叫灵药灌出来的体质还是不同常人,只是一会儿,便已经能隐约察觉到光感了。

唐云长长地松了口气,微笑着说:“点了盏灯——会不会太亮了,要熄灭些吗?”

唐棠摇摇头,唐云便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棠棠先坐一会儿,我去寻家主,看看青山派之事准备如何处理。”

唐棠知道她要去跟唐家主汇报自己的病情,便乖乖应了。

唐云将其他的药给了侍童,仔细嘱咐了用药的注意事项,回头看了一眼唐棠,又不放心地叫侍童多抱一床软被来,才出了门,去寻唐家主。

待出了门,她随便喊了一个走过的侍童,问:“方才那个人去哪里了?就是棠棠带回来的那个人。”

侍童低头说:“天船负层是侍童们的房间,他换了衣服过后就先去那里等待了。”

唐云皱起眉,冷声道:“棠棠要见他,叫他过来。”

说罢想离开,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叫什么来着?”

“牧行之。”侍童说。

“哪个牧字?哪个行之?”

侍童便比划了一下:“牧是牧草的牧,行之是——”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唐云喃喃地接了一句,沉思了一会儿,看见侍童还巴巴地等在一旁,挥了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

侍童懵懂地看着唐云,不知道唐云是从哪里听说牧行之的名字的,但他隐约明白这不是自己可以问的:“那、那还叫他来吗?”

唐云摇了摇头说:“你自去做事,我要亲自找他谈谈。”

唐云说着要去找牧行之谈谈,可惜没能成。

因为唐家主回来了。

他面沉如水,身后跟着一个穿白金仙袍的唐家弟子,一脸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拖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血肉模糊,正脸朝下哀哀求饶,是钱子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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