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Spark。
林煦一时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今天梁曼韶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替Spark招兵买马吗?她今天远比之前冷漠,不是要和他划清楚河汉界,只一心投进工作里吗?
是欲拒还迎,为了摸清楚他的想法才放一道烟雾弹?可为什么要拒?明明和Spark对着干对她的工作毫无裨益。
林煦心中过了所有可能,只有其中之一他愿意接受。更只有那一种他能接受。
车门还未关上,前头司机扭头来,刚要开口,林煦坐进车内,从里带上车门。司机眉头一挑,驱车向前。
不过是两个打情骂俏的小年轻,司机腹诽这是大半夜里又来一对儿。月亮底下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所以你今天来,实际上是想让我别去。为什么?是因为你喜欢……”
林煦开口,可梁曼韶把食指往嘴唇一贴,将她的嘴巴挡住,也将他的话堵住。
“要换目的地吗?”
前头司机师傅倒是很懂,适时问这一声。
梁曼韶从内视镜里头看一眼司机的探究神情,说按导航走就行。
“路唔远,等阵先讲。(路不远,等会儿再说)”
换做乡音,是只有二人才听得懂的密语,林煦自然噤声。
打东二环到中关村,车程不过半小时,可一路窗外景色从胡同瓦片秋梧桐,到苏联味儿浓浓的座座塔楼,再到深夜还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这风格跨度巨大,像是在这北京城折叠起来的各个面之间跨越穿梭。
林煦想起家乡广州,街的这边是民国骑楼,路的那面是钢铁森林。
梁曼韶忽然指了指外头,现如今这个钟点仍然灯火通明的海淀黄庄与中关村。
“我第一份兼职就在中关村,就这栋楼里头,后来辗转换实习换兼职,正式工作去了朝阳,来了Spark之后又搬回来。我记得当时兼职下班后就会去旁边家乐福逛,买个烤鸡腿回宿舍吃。这里以前还有食宝街,小吃很多,不过已经全都歇业关停了。”
梁曼韶贴着车窗,没有转过头来,林煦看到她扬起的嘴角,他忍不住问:“这么厉害,当时兼职做的什么?”
梁曼韶似乎没有想到林煦会回应她的话,扭头回来看向他的时候,面上的惊讶不曾掩藏住。
她说:“本来是当英语助教……”
大学生当家教助教并不少见,更何况梁曼韶原本就是英专生。
她又说:“然后转了做那个机构的活动策划,后来还负责品牌课程的推广。借着这段经历,一路挑实习跳到广告公司,还拿了正式offer和推荐信,终于去了LSE读商科。我本来就是冲着这个去的。”
林煦算了算,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这样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刚二十的时候在做什么?连硕士要不要读还没决定。
可是放在梁曼韶身上,他并不惊讶。这可是梁曼韶,这当然是她会做的事。
正如她当年阳奉阴违,背着家里报志愿来北京读书。
林煦还记得她父母闹到学校来,歇斯底里。周围同学来来往往,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可她面色如冰,一个字不吐。
即便是林煦看不下去替她说话,她也只是拉他一下,轻轻摇头。
平日里梁曼韶对他是那样牙尖嘴利分毫不让。他起初以为,是梁曼韶的父母向来这样暴躁,她才会那样浑身是刺地跟着闹过吵过,直到最后她已经习以为常。可他后来才知道,梁曼韶从小在家是半个字不多说的乖巧性子,直到羽翼丰满离巢高飞。让全家人惊到下巴落地。
只要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她都能做到。忍多久等多久都不重要,她一定会做到。
梁曼韶对上林煦的目光,没有再多说一句。
车在路边停下,司机说到了,林煦先开门下车,扶着车门等梁曼韶下来,在她身后将车门关上。
车开远,梁曼韶和林煦面对面在公寓楼下站着,仿佛是从刚刚要分别的胡同口,直直平移到这里。
只是不知道刚才的话题还能否接上。又该如何接上。要上楼去?这样开口未免轻佻,所幸不过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这里站着不算冷。
林煦刚要续上刚才的话头,梁曼韶先歪歪脑袋,问他:“上去喝杯晚安酒吗?”
晚安酒。
上次提起这个,还是在新加坡。
“你上次放我鸽子的晚安酒,我还记着呢。”她眨眨眼睛。
林煦眉头挑起。此刻的梁曼韶和刚刚正经谈工作与他划清界限的大不相同。他想起新加坡重逢时的梁曼韶,没想到跟那杯晚安酒一样,会在这里续上。
林煦说:“你放我鸽子这么多次,还不算我还清了吗?”
梁曼韶更理直气壮:“那这杯晚安酒更得喝了,是我该请你喝,是我来赔罪。”
她说着侧身往后,手往门口一引,下巴往上轻轻一抬。
于理于情,林煦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与她一同上楼去。
酒店式公寓,门口安保跟梁曼韶点头问好,抬起下巴时看了林煦一眼,面上表情写着司空见惯,安安稳稳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林煦看着这表情,想起那露台上缠绕的指间烟雾,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电梯直上19楼,梁曼韶带着林煦右转,走到其中一户门口停下,指纹解锁,入户换鞋。
进门玄关小小,墙上收纳装饰倒是不少。梁曼韶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拖鞋,递给林煦。他接过来一瞧,是酒店的一次性毛巾布面拖鞋,外头还包着塑料包装,倒是没有酒店标签。
“批发的,家里来客人很方便,推荐哦。”
林煦刚要撕开标签,眼前又浮现方才保安的表情。
他不咸不淡地置评:“你这里准备还挺齐全。”
话中讥讽,可梁曼韶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她只是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往里走,伸手已经拉开冰箱的门,问林煦喝威士忌还是喝金酒。
林煦走过去的时候,梁曼韶已经把大块方冰放进两只宽口玻璃杯里。
冰箱旁边的酒柜大开,感应灯带照亮了里头的每一只酒瓶子——麦卡伦山崎三得利,苏格登亨爵诺迪斯——每一瓶都已经开了封,有两瓶差不多见底。
“私下里真烟酒都来啊你。”
“压力大的时候喝一杯,好睡一点。”
梁曼韶笑,已经拿下来一瓶只剩一半的麦卡伦,酒液从瓶口涌出,撞击清透得没有一个气泡一丝裂纹的老冰。
瓶口从梁曼韶的杯子挪到林煦的杯子上,顿住。
林煦轻轻嗯了一声,瓶身倾斜,威士忌倒入杯中。
林煦从梁曼韶手上接过酒瓶,放回柜子里。感应灯关上,厨房暗了大半。
昏暗中,梁曼韶把酒杯递到林煦手中,冰冰凉的杯身,贴着暖融融的掌心。杯子碰撞,发出清脆乐声。
她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去客厅,关上纱帘,放下唱针。
她转身面对他,背后是透过薄薄窗纱洒进来的柔柔月光。
“坐啊。”她发出邀请。
林煦捏了捏手中冰冷的酒杯,应声走过去,跟着梁曼韶将拖鞋留在地毯边缘,坐到沙发上,坐在她身边。
梁曼韶低头喝一口酒,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去。
“真累啊。”她说。
林煦也将背靠进沙发里,微微侧身面对她。他伸手将她额边的头发往后整理,他问:“怎么了?因为老板让你来招安的事?”
梁曼韶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她闭着眼,被林煦的用词逗乐了,眼尾随着嘴角上扬,小鱼尾鳍一样的弧度,在她脸上像水一样的月光中摆动畅游。
林煦伸手去摸,她更是偏头贴上来,让他的指腹跟着小鱼尾鳍游。
她摇摇头,说都很累。
“有时候真的想回家。”她说,“其实也不是想回那个家,只是觉得想离开这里,可是一想到回去会更累更无力。”
“我懂。”林煦说。
梁曼韶睁开眼来,眼神迷茫,慢慢聚焦到林煦的脸上。她似乎是在称量林煦这两个字的重量,几分几两是情真,几斤几钱是敷衍。
她眼神逐渐清明,摇了摇头:“我说少爷,我知道你家里人对你很好很宝贝,你连‘这有什么值得努力的?’都能问出来,这些你怎么会懂?”
林煦无奈笑笑,表忠心一样:“我真的懂。而且我现在也是在为自己的想法打拼过了的。”
梁曼韶低头笑,没有反驳,却也不表认同。
她的五官掩藏在月光背后的阴影中,可是与不久前在酒吧的小院里不一样,此刻他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的神情。
不是从前她面对父母师长时的假装出来的温顺乖巧,是在他面前才会露出来的恃才傲物。
她说:“就算你懂吧。”
林煦觉得心口都有些堵,他刚要辩驳,梁曼韶却已经不在此处纠缠,又把话题引回公事。
“鼎华科技找过你们吗?两周前他们的人找到我,来了解你们的消息。科技领域的头部,而且产品还覆盖实业。按照未来发展来说,和Spark相比,平心而论,我觉得会是你们更好的大树。”
林煦摇摇头:“保护性收购的,考虑过,拒绝了。他们有自己的AI大模型研发部门。”
梁曼韶却说:“报条件的是他们AI研发的二把手,这次说的是你们的产品并进他们的产品线去,以后你们施展拳脚的天地会更大。”
“你们怎么认识的?”
梁曼韶眉头微蹙,似有不悦,将这个偏离轨道的问题置之不理。
话赶话地把问题丢出来,看到梁曼韶的表情,林煦也不免后悔,抿抿嘴唇又说:“连后路都帮我们谈好了,你是真的既不希望我们拿Spark的钱,也不希望我们加入Spark。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来。
“不是你们,是你。”她回答。
只是你。她这样回答。
唱片机中飘出的歌词正唱到:何以见到你后,我竟然会习武锻炼身手。
林煦一颗心在胸膛跳动怦怦,几欲从内破出来。
他握住梁曼韶的手。
“毕业之前我就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女朋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未说完的半句话堵在喉咙里,巴掌一样扇在林煦的脸上。他一刹那觉得心脏都停了,耳边也是寂静一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你什么意思?”
梁曼韶把另一只手中的空杯放到茶几上,双腿侧面盘起,她背向窗来面对林煦。
此时林煦只能看见月光沿着她的发丝描着她的轮廓。她的一只手还在他的手心里头,与他的温度相同。
她的另一只手手覆盖上他的脸颊,带着酒杯残存的冰冷,隔着那低温,他难以搜寻她手心的暖意。
“说实话,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也很珍惜我的工作,那都是我的付出和成就,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所以我不想让你接Spark的投资或者答应Spark的收购,那样是在用我的工作去冒险。”
这话林煦似懂非懂,她的解释没有完全消解他的困惑。
林煦皱起眉头:“我懂的,我明白你今天一切都是你自己打拼出来。我当然可以不接受Spark的投资,如果这是你和我在一起谈恋爱的顾虑的话,我……”
林煦看到梁曼韶的眉心蹙起。这话无论多真心,此刻也并非是她想要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话中的哪一个词让她不满,他只能反思回想排除。
梁曼韶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她垂眼笑了笑:“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解释清楚。我不希望你接受Spark的投资,我也没有办法跟你做男女朋友。”
林煦眉毛拧起来,想要消化她给的答案。
“林煦,我没想过这么远。坦白说,感情于我不过是生活调剂,我工作很忙,我的精力没有办法放在别的地方,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现在不适合认真谈恋爱。”她做出结案陈词,拍下惊堂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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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at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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