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一到石板坡,我和饶婉还没来得及找人问去麻家的路怎么走,就见麻强在不远处与几个和他一样打着赤脚衣衫破旧的男子抢活路做。

这样的事情还在上海时就时常见到,而如今的重庆就更严重,我都见怪不怪了。只是当时的我还没意识到,不出一个小时,重庆将变成一个惨不忍睹,满目只有血与火的人间地狱,那才是真正灭顶之灾的开始。

“麻强!”我叫住他,他颇为不好意思,因为前两天他参加婚礼的时候至少穿的还是件完整的衣衫脚下也着了双橡胶鞋;而今日,不仅衣衫破旧脏污就连脚下连双草鞋也没有,赤脚上还染上了泥浆。

可他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朝我们走来。颇为拘谨地把双手放在本不干净的短衫上擦了又擦,费力又尴尬地挤出几滴笑容,才道:“啊,幸会,那个……有什么事?”见笑了。

“不要见外,今日有事碰巧走到这,对了,听说你家就在这附近,今天这么热,相逢不如偶遇,我想去喝杯水可以吗?”我看着他,丝毫不漏破绽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着。

难得饶婉也极其配合,做出真的很口渴的样子。

麻强这才热情地招呼我们朝边上的一条小巷子走去,直到走到巷子的尽头,麻强才停止了对这附近人文风情的介绍。他说他的周围邻居们都很好,不过又说不要理他们问的什么“哇,强子哪来的富贵亲戚呀?”或者“强子,你要发财啦,这么有钱的老板还专程来看你那个狗窝啊,不是有钱了吧,快,借点给我吧!”之类的话,说他们就是一天没事干闲的。

我当然不会理会那些话,只是听着还是刺耳,太尖酸了,太嚣张了,句句恶毒不怀好意,还不知那些人平时是怎么欺负麻家的。

顿了顿,我见麻强进屋后我才回头朝那些没事干站在梯砍上或者屋檐下,或刁着旱烟或插着腰一脸凶悍的人翻了个白眼。

然我刚翻完白眼就被饶婉哭笑不得又嗔怪地揪着衣领子拉进了屋。

站稳后,我也不恼,客随主便地在麻强指引下,坐到一张凳子上后,趁他去给我们倒水的间隙,我使劲给饶婉递眼色,饶婉心领神会点点头,提着那几斤肉就走进用破布遮住的楼梯口,顺着狭窄的楼道和竹梯子爬到了同样简陋而且昏暗闷热的阁楼上。

我则在楼下陪着麻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同时我甚是有趣地欣赏他那时的表情,闲扯一句,我觉得当时的我真的坏透了,明明见着他为了那日还没找到活路做而焦急,我却装作没看见,还一副死皮赖脸赖着不走的样子,他就更是不好开口赶我走,就那么也陪我喝着那寡淡无味且里面还掉有烟灰的水。

确实有些渴了加上以前也吃过苦,粗粗吹了下,便大口喝起来,很快就见底了,麻强便麻利地又给我倒了一碗。而我接过喝了两口,便有些纳闷,楼上怎么没点动静呢?好歹互相问个好啊什么的吧!

不想就在这时,有人在外喊:“快来看快来看,挂球了,挂球了,枇杷山上挂起两个红灯笼球球了……”

那人话音还没落,防空警报顿时响起。

我赶紧放下装着水的碗,翻开衣袖,一看——正好中午十二点四十分。

我本来想多问一句,怎么突然就挂了两个灯笼了?不都是一个一个挂的么?但,由于缺乏防空训练,很多市民面对尖锐响起的防空警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像麻强,他可能看出了我脸上和眼中的慌张和疑惑,连忙,还一派地无所谓地道:“炸不来的,不要怕,我反正就不怕,要死也就命一条。”

我对他的说法颇不赞同,难道,她的妻子孩子的命不是命?我不想再理他,跑出去,一手抱着满仁,一手挡在额头,朝着东面的天空看了看,转身又朝西面山上望去,果然挂了两个红灯笼。

我赶紧翻出随身携带的几个入洞证,却发现没有石板坡的,我瞬间就有些慌了,焦急地朝阁楼上喊:“婉婉,婉婉,快下来!”

麻强这才发现饶婉上楼了,也抬头望着阁楼,不一会儿,饶婉才不慌不忙地笑着走下来。我松了口气,便听她道:“孩子很可爱,睡得很香,不过,我看妹子身体很虚弱,刚才都没敢和她说话……”言外之意都是她一人在楼上小声地说明来由了。

也是难为她了,要是明说,麻强肯定不会收,还会把我们赶走。

饶婉下楼后我赶紧问最近的防空洞在哪儿,问完了,我拉着饶婉就要跑,却见麻强竟一动不动,便喝道:“快跑呀,愣着干嘛?!”

他却只是笑笑,过了半晌才道:“我们这些穷人的命不值钱的,跑不跑都一样,何况刚才嫂子都说了,她虚弱得很,还要带个娃儿,能跑到哪里?你们快跑吧!”

这,这,这,是什么人呀,没想到他不仅性格古怪还这么懦弱,我真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连忙折身冲进他家中并迅速上楼抱起他孩子扶起她瘫在床上的妻子,又大喊:“快来帮忙啊,你想害死他们吗?快接住!”

于是他抱住孩子,我背着他妻子下了楼。本想带着他们跑到储奇门或者其他地方的防空洞去躲,想了想还是算了,就怕还没走拢就被炸了,因为总觉得此次和往日不同。

麻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甚至有些戏谑地对我说:“你们有钱人都这样?贪生怕死?怕什么呀?日本人不敢来炸重庆市区的……”

说着他进屋指着摆放在屋里那口巨大的石制空水缸说:“你们也莫跑了,都躲进水缸里面吧。”

说完他把水缸翻了个,而就在他翻动水缸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那水缸下,是个原本用来存储红薯、蔬菜等之类,此时却空空如也的地窖。

虽然地窖不大,窖口也就不过一张八仙桌那么大,但已经足够了。

我和饶婉赶紧跳进去,然后把月母子(坐月子的妇女)和两个婴儿抱进去,正要盖上水缸的时候饶婉突然提议把麻强家的温水壶也放进去,我立即答应了,而且飞快爬出地窖,瞄准不久前麻强用过的水壶,迅速抱起,返回地窖。

这一来二去,虽然没有多远距离,却出了一身汗。

等我们觉得都没事了,饶婉突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地窖里准确抓住我胸襟惊叫道:“融易,满天、满仁他们怎么办?”

“没事的,我去考察过了,他们学校有防空洞,没事的,他们应该早躲起来了。”我被她吓了一跳,却立即抱紧她安慰道。

“嫂子你别担心,炸不来的,我听说重庆有防空司令部,日本人不敢来这里炸,就楼哥大惊小怪的,就算哪个没长眼的敢来炸,也会被打走的!”

“别说大话,那日本人的飞机可不像你一样缺心眼。”是麻强的妻子李霞,她坐在窖底虚弱地闭着眼睛说。

“哼……”

说完了,李霞拉拉饶婉裤腿又深呼吸了几口,又道:“姐姐你放宽心些,也坐下吧,今天多谢你,不然我就睡过去了,你放心我会听你的!”

若不是饶婉上楼及时,又是掐她人中又是掐她虎口的,恐怕李霞这会儿早因为虚弱又加中暑一命呜呼了。

“媳妇儿怎么回事?你……”麻强这人虽然又怪又犟,但毕竟小时候家境优渥也是上过学的,他立即察觉出不对。

我听他这么一说,怕他会立即发现什么,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快听,防空警报还在响呢,而且比之前更大声了。”就算有石制水缸盖着也听得清清楚楚。

经我这么一提醒,蓦地大家都不说话了,不仅如此,刚才一直在说话这会儿才发现房前屋后、隔壁都没有说话或者走路的声音了。

紧接着,一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邻居家的孩子突然喊道:“妈妈,妈妈,他们来了,来了,来了好多哦,我一双手都数不清呢,哎呀,他们囊个要在天上转圈圈呢?”

“幺儿呀,不要数了,不要数了,快点儿进来,快从树上给我滚下来!!!”家长在家里的唯一可以遮挡的木板床下满脸泪花奋力地呼喊着。

那孩子却只觉得好玩儿,根本不理会父母,兀自盘着腿坐在那株巨大的黄葛树枝干上,一会儿抬头朝着东面看看那些飞机,一会儿低头摆弄着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弹弓。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突然“刹轰哐……轰……”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他被吓了一跳,浑身跟着一抖,失去平衡,他便直接从树上摔下去了。

还好下方虽然是石壁却有许多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杂草,这才救了他一命。

而就在他挣扎着准备爬起来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又是一阵爆。炸。声、火光和人们凄惨的叫喊声传来,孩子这次直接被吓得滚到最下方的排水口才停了下来,抹着眼泪,恐惧地望着那片血红的天空。

天空下,鲜血登时染红了平日里主妇们都会去洗衣服的两江江岸,渝中半岛在一瞬间变了模样,陷入火光血海之中。

从此,很多人的人生都变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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