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幻术遮掩的那些难民黯然神伤地望着尉影晰他们离开的背影,可不过须臾,这位后脚还没迈出庙门的卖萝卜小妖便又领着十五坐回了庙中,众人看到后皆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诧异相。
南歌安抚好那个想要蹿出去找十五的小女孩,并示意妖民留在幻界中,而他则警惕地出了隔界,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正忙着哄孩子的猫大爷。
“有手帕吗?”尉影晰见南歌缄默不语地盯着他,索性也不客气,毕竟面前的这只小花猫的鼻涕再不擦可就全蹭他怀里了。
南歌顿了顿,略显局促地掏出一块洗旧的布帛,然后半蹲在尉影晰身边,将十五拉到自己面前,一边为他擦鼻涕眼泪,一边安慰道:“别哭了,小慕还在看着你呢。”
听到“小慕”二字,十五蓦地滞住了哭声,甚至还羞赧地转过身,忙不迭地抬起衣袖抹了把涕泪纵横的花脸,生怕毁了自己在他小慕妹妹心目中的英勇形象。
尉影晰:“……”
开什么猫笑!我一个看着你长大的玉哥哥竟然还不如一个半路捡来的慕妹妹??
随后等十五红着眼挤出了一个苦笑不得的笑容,南歌便用手指在十五手心画了个咒符,从而让他穿过幻术的隔界,去找那个比猫大爷还重要的慕妹妹。
看着十五欢欢喜喜地跑进了隔界中,南歌才坐在尉影晰身边,犹犹豫豫地打听道:“你在躲人?仇家?”
听到这句问语,尉影晰稍稍思忖过他与雪风若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嗯,确实有仇……”他说完,转而又问南歌,“你这幻术修炼得不错,如果把孩子藏在竹筐里,你有把握糊弄过城门口那群妖卫吗?”
南歌眉峰一沉:“什么意思?”
尉影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手抄过南歌手里的布帛:“没什么,就是想问你敢不敢随我赌一次……这手帕我洗好再还你。”
也许是还不习惯猫大爷前言不搭后语的聊天方式,南歌盯着空荡荡的手掌呆讷了许久,才启唇问道:“赌什么?”
尉影晰抬手指了指身后虚设的妖神石像:“赌这里所有人都能离开啸林城。”
南歌神色一惊,似是没料到尉影晰肯帮他们离开。不过他们藏在这破庙里,就算不会被外人发现,但缺水少粮的,定然不是长久之计。可如今妖界各族都将虫族之人视为洪水猛兽,即使有机会逃离啸林城,他们其实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掩了掩怅然的神情,南歌垂着眸眼低声问:“为什么帮我们?”
尉影晰看了看自己披落的白发,轻叹一声道:“你就当我又犯病了吧。”
他这犯病的理由在南歌听得就是一句搪塞的玩笑话,但尉影晰有意不说原由,南歌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只是当猫大爷轻描淡写地谈及他们的离城大计时,南歌忍不住怀疑地问了句:“可那些妖卫如果要查我们的妖魂,又该如何?”
尉影晰看了看庙门外:“你们记恨四大妖族,但其他妖族还是要给他们面子的,你别看我那小胖徒弟笨,但他好歹也是老龟家的独苗,那些妖卫看在龟族的面子上应该会让我们离开,到时候若是真有什么变故,你们也别慌,我自有办法。”
盖逍逮住的那只大耗子拿了超额的报酬,很快便将尉影晰叮嘱的事告知了细腰他们。细腰虽惊叹他们大哥在找孩子的空荡居然还能顾及猫村的萝卜销量,但大哥之命既出,他们当是使命必达,所以细腰毫不拖沓地领着一众猫弟返回猫族,并依照尉影晰的嘱托备好了萝卜和衣物。
只是将萝卜马不停蹄地运到啸林城最快也需要一天的时间,在此期间,盖逍时不时地游荡在城中,以便窥听啸林城中那些关于惩治入城虫族妖民的城令。
而尉影晰实在扛不住身体的疲惫,再者十五由南歌他们照看着,那位啸林城大小姐一时半会儿也寻不来,于是他便倚靠在供桌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猎猎夜风无情地摧折着那些凄厉的哭声,而这些声音犹如千针万线般穿梭在尉影晰恍惚的记忆中,继而勾住他兀自阑珊的心绪,硬生生将他拖进了颠沛的梦魇中。
“尉影晰与虫族为伍,理应当诛!”
“尉影晰伤及多族子弟,今日若不诛杀此魔头,难平民愤!”
“诛杀尉影晰!”
这些嘈杂的谩骂声骤然斩开了昏沉的暮色,尉影晰只觉眼前一亮,等他好不容易撩开睫帘后,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可当他动了动手臂,准备撑起身时,刺耳的锁链声伴着手腕处剜心的刺痛忽地令他僵住了身子。
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然而等他将目光移向周围,才惊觉自己回到了辰微垣,而他现下正如上一世一样,被四条锁骨链穿箍住四肢,并被牢牢地拴在了四根刻着龟纹的天柱上。
四周那一副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兀自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将他抽筋扒骨。不过上辈子的他看到这些人目眦尽裂的表情,竟然还能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可这辈子不知是不是被沐汀落呵护得太体贴,他似是矫情了些,单单满身的痛楚便已让他混沌了神思,他除了暗自唏嘘根本无力去嗤笑这些人。
直到掺着血腥味的寒风撩过他面门后,他才咬牙抬起了头。而此时,沐汀落仿若披了一身晚霞,款款入了他瞳眸。
“汀落……”
尉影晰气若游丝地喊了他的名字,可沐汀落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应声。
良久,等周围求他一死的呼声愈发强烈,沐汀落才对着他冷冷地道了句:“你离经叛道,作恶妖界,当诛!”
这一句落在心头时,尉影晰似乎又尝到了上辈子被沐汀落斩断一尾的痛果,他惶惶地怔愣了一瞬,眸眼里氤氲的雾色堪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却仍然忍着痛入肺腑的窒疼感,勉力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汀落,你信我,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悖逆了所有妖族的利益毁了子市?只是想为了一人毁掉四象印,然后让自己落个死不足惜的下场?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沐汀落,你从未知我冷暖,也从未信过我是不是?你也像他们一样,笑我太傻,盼我一死是不是?
眼角滑落的泪痕将心间徒留的那道伤疤烫灼得更愈深刻,上辈子滞留的所有不甘冲击着尉影晰破碎不堪的清明,他发疯似的挣开了束缚住他的锁链,然后把头埋在掌心里,跪俯在地上一遍遍重复着:“汀落……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
周遭那些谩骂渐渐偃旗息鼓,而随着他声音的沙哑,回应他的却不是沐汀落,而是一阵阵惊恐的啜泣声。
尉影晰看着迷雾缭绕的夜色,试图找到一条能够容纳他的归途,可当他垂眸看到满手的猩红,禁不住一个踉跄垂倒了身子。
未消的妖魂索命似的缠绕在他身周,欲拉着他一起堕入那无尽的冷渊,而那些被他救下的子市妖民却也是怕他的,他们东奔西蹿得躲开他,生怕他这个杀了那些黑贩的大魔头再要了他们的命。
尉影晰呆讷地看着那些掠过自己身边,继而将他抛弃的身影,整条阴暗的街巷中只剩下他一个寻不到光亮的人。
而就在他渐渐被暗夜吞噬掉时,一个孩童突然站在了他面前,然后将一朵已然打蔫的枯花放在了他掌心,可紧接着,这孩童便被他家人惶然拐走了,独留他一人握着这朵枯花,不进不退地杵在原地……
“吃些东西吧。”
尉影晰被南歌叫醒后,先神色呆愣地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他还记得上辈子杀气如虹得叱咤子市时,一个被他救下的孩童曾送给他一朵粗糙的枯花,而他就因为这朵小花,救下了所有子市的妖民。
可这辈子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却又走上了这条路。
猫爷我图什么呀?尉影晰暗自哀叹一声,恍惚觉得也许他真的有病,难道是上辈子留下的后遗症??
南歌见他一直盯着庙门外,也不说话,便将吃食塞在了他手里。
感觉到手里又冷又硬的面饼,尉影晰才回过魂:“我刚吃过,我不……”饿……
“我看到你把吃的分给了几个孩子,快吃吧,”南歌打断尉影晰,旋即揶揄道,“看你的样子倒像个病秧子,真不像十五所说的惩恶扬善的大侠,不过……”他顿了顿,接着诚恳地道,“你肯帮我们,日后若我还有命活着,一定誓死护你周全。”
听到这句就差以身相许的报答言辞,尉影晰被大饼噎了噎,他敲了敲胸口,忙不迭地摆摆手道:“不必,我就是一个卖萝卜的小妖,你不用护着我,你如果真想做些什么,这妖界之大,总会有你想做的事,想护的人,我呀,你还是省些心吧。”
南歌垂了垂眼睛:“听盖逍说,你是被雪银顾的女儿追到这里的,她是你仇人吗?”
“我仇人?”尉影晰一懵,随即恍然道,“你是说雪风若呀,我那都是胡乱说的,雪风若对我的心思虽然不纯,但她还不至于成了我仇人,不用在意她,再说了,她可是啸林城大小姐,就算我与她真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仇也与你无关。”
南歌低沉着眸色,淡淡地应道:“若她当真与你有仇,只要有机会,我便代你杀了她。”
尉影晰一惊,不过他一想到南歌他们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生死对他们来说或许早已漠然,尤其是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稻草时,所以现下南歌这种“杀伐果断”的态度,也有情可原。
这样一想,尉影晰笑了笑问:“那她如果对我有恩呢,怎么?南歌兄还要替我娶她?”
南歌顿了片刻:“好。”
尉影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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