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郁故槿没理他指桑骂槐的说教,只是被莫思岑捐款这件事搞得愣了一下。
她印象里莫思岑是个极其守财奴的人,俩人还在一块的时候所有开销都是郁故槿出钱,甚至连莫思岑的首饰零食都是郁故槿出钱,没想到分开以后为了名声倒连捐赠都不吝啬了。
如果郁故槿早几个月发现这件事,可能还会心痛,会气愤,甚至会激起心里最不堪最恶劣的憎恨。而如今只是觉得荒唐可笑。她曾经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在蹉跎时光?
郁故槿沉默片刻,带着点揶揄的心思笑了笑:“您确定她真的是捐给学校的吗?”
她本意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戳了领导的痛脚,他神情猛地僵住了,片刻之后才幽幽来了一句:“这件事说来话长。”
郁故槿:“……”
领导:“你知道前段时间方助理给学校捐赠的事情吧?”
方才莫思岑也提到了方圆,但没继续说下去。郁故槿好奇心不算重,人又慵散的不行,别人欲言又止的话她一向恪守分寸不去追问。不过眼下既然邹书记先提了,郁故槿点点头:“知道。”
“本来那笔钱学校是统筹进实验器材的预算里去了,每季度会给方助理发一次财务清单。但是他工作重心不在这边,工作也比较忙碌,所以前不久委托莫小姐代替自己来监督这笔基金的使用。”
他可能是这么多年在官场沉浸多年,说话总不由自主拿腔拿调带着官气:“但等莫小姐看了那笔捐款后,也不知怎么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方助理跟上面的负责人,又从自己的腰包里拿了一大笔钱,同方助理捐赠的钱并在一块成立了针对贫困生的慈善基金会,莫思岑是基金会法人……”
郁故槿了然:“那挺好的。”
“好是好。但是问题就出在这样一来,这笔钱的决定权就由学校转变成了基金会,也就是说,莫思岑及其背后基金会的人,现在才是真的说的上话的人。如果她因为这一顿饭,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者对下一年度预算有了计较,这……我们在场的这些人不太好办暂且不论,咱们学校那些贫困生,每年发的那么多补贴跟奖学金,我们也可能要再考虑考虑了,到时候苦的还是学生。”
领导顿了一下,起身绕过圆桌拿了瓶度数不算高的酒过来,亲自给郁故槿倒了小半杯,不急不徐地继续说:“我们做老师的是为了什么啊?披星戴月,桃李春风,不就是想让手底下的孩子有一条光明路吗?如果他们能过得好,能有更多的资源,哪怕我们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新闻上多少老师为了能得到一笔赞助费亲自刀山火海的跑,还不一定能成功,现在我们也不用那么苦,就仅仅是陪着喝几杯,说说话,其实想开了也没那么难的。我这么说,小郁老师你觉得呢?”
郁故槿:“……”
她久久沉默下来。包厢内顶灯华丽炫目,陶瓷餐盘散射着骨白色的光泽,玻璃杯里的微微荡漾的酒液仿佛流动着的冰凉玻璃,倒映出郁故槿线条流畅而毫无血色的侧脸,以及看不见一丝光亮的瞳孔。
——该怎么办呢?
郁故槿抿住了唇角,有一瞬间竟恍若自己站在一条悬空钢丝之上,从进包间的那一瞬开始,每一步都走的身不由己:
她心知肚明领导这番话的逻辑根本站不住脚,只是她更清楚莫思岑是怎样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如果自己真的坚持不喝,莫思岑是完全有可能撤资,她倒不怕学校那边怎么交代,毕竟自己职责只是教书育人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他的捐赠也好、赞助也罢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只是要真到了那一步,郁故槿忍不住去想:那这些学生该怎么办?近千万的基金能够帮助多少家庭?哪怕就是让学生能多买一套练习题,多吃点肉,补充营养也是好的啊……
但如果她喝了,她跟莫思岑之间便会成为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关系,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境地中去……
郁故槿攥着酒杯的手在心脏的剧烈跳动下显得微微发抖,尽管幅度不甚明显,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内心经历着的犹如潮水般汹涌激烈的挣扎,窒息感几乎要湮没她的五官,缺氧导致她身体不由自主的沉溺进某种深不可测的漩涡,最后一寸犹疑不定的余地都被无情夺走。
而在即将被吞噬的前一秒,郁故槿余光瞥见手机屏幕闪烁着的通话界面,在包厢交错斑斓的灯光里,从听筒里发出微弱而不容忽视的电流声。
“吱——”地一声,包厢门被推开,去卫生间的众人互相聊笑着走了回来。不过没再落座到这边,径直朝包厢另一角卡座边坐过去。
这里的卡座跟酒吧的不太像,是半包围的结构。郁故槿被邹书记推着走过去给莫思岑敬了几杯酒。
她端着酒杯闭了下眼,在黑暗里听见领导在旁边陪笑道:“我们小郁老师不常来参加饭局,方才有失礼之处还望您多包涵。”
莫思岑微微一笑,闪光灯随即打在了她若笑非笑的深褐色眼睛上,只听她宽容道:“德高为师,身正为范,做老师的还是讲究些好。郁老师向来让人高山仰止,哪有什么失礼?是我为难郁老师了。”
领导在旁边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内涵:“……”
莫思岑没再拿捏架子,给足了郁故槿面子,起身跟她碰了碰杯,甚至还有意无意把杯口放的很低。
郁故槿看了只想冷笑,心说得了便宜何必还要卖乖?
后来白向原跟附中一个年轻男老师端着酒杯从另一个包厢过来,说代表他们包厢的全体老师敬领导一杯。
此时郁故槿已经灌了有三杯,虽然酒是莫思岑特意选的度数极低,但耐不住郁故槿很少喝酒,所以状态还是有些微醺,脸色比方才坚冰似的冷硬红润许多,带着点绯红的潋滟,嘴唇也被浸润着有些水光氤氲,整个人好看明亮的让人不敢细看,如同被珠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从内向外散发着柔软与温润的气息,让她想起从前跟郁故槿亲吻拥抱时意乱情迷的模样。
莫思岑在灯光交错中盯着郁故槿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尤安那么喜欢看人喝酒了:这种视觉外加心理的双重刺激带来的快感是任何语言都难以描摹的。
莫思岑兀自琢磨了许久,直到白向原拿着酒杯走向郁故槿,才从沙发另一端娉娉袅袅的走过来,讨好似的想着替郁故槿挡了白向原这一杯,但被郁故槿毫不客气地避开了,生硬道:“滚开。”
那嗓音有点疲惫,有点警惕,带着盈盈醉意,以至于连如此冷锐的气势都被消了大半。
莫思岑怔了一下,忽然低低苦笑一声:“……”
也是,莫思岑心想,能把这么个谪仙般温柔干净的人物逼出一句骂人脏话来,也是她时至今日独一份的能耐了。
白向原性子活脱放得开,长着一张星眉盼目的俊脸,并且尤其善于活跃气氛,他一来整个包厢都仿佛从上坟般死气沉沉的氛围里活了起来,在领导明里暗里的授意下开了点歌机,去隔壁拉了波麦霸,几首曲子唱下来,场子迅速实现了从活起来到热起来的伟大飞跃,甚至朝着更高水平嗨起来策马狂鞭。
郁故槿这个时候静静斜靠在沙发上,脸上说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像是跟整屋的喧闹隔离开来,百无聊赖的转着手里的玻璃杯,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向原跟莫思岑的助理轮流唱了几轮下来,助理扯着话筒从点歌机前探出身,忽然对郁故槿来了一句:“郁老师……不如您唱一首?”
附中的老师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凑趣:“来一首!来一首!”
郁故槿不知是不是酒意有些冒出来了,感觉头有些疼,抬手摁了一下太阳穴才能勉强维持礼貌婉拒:“我唱歌跑调,就不献丑了,免得扫了各位雅兴。”
“能跟郁老师在一块吃饭便是荣幸之至,哪会被一首歌扫了兴致?”
助理置若罔闻,俯身攥着郁故槿的手就要往点歌台上走,笑得能看见八颗牙齿:“郁老师擅长什么风格的,我给您换一首?”
郁故槿毫无防备被她拽的一趔趄,手里握着的酒晃出来了一些,洒到手背上顺着修长的骨骼往下滴,悄无声息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洇出一道明亮的水泽。
那其实只是非常轻微的量,如果不细看的话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莫思岑目光仿佛盯在了上面,浑身血脉在那一瞬间喷张至血管最高点,脸部肌肉紧绷,足足有四五秒的时间一动不能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脊背倏然一松,脸色晦暗不清的靠回卡座上,任由湍急的血液一下下直冲大脑皮层,发出鼓点般强烈又急促的敲击。
郁故槿从始至终未向莫思岑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抽了干净纸巾垂眸擦着手指。
郁故槿本性使然,很少会说伤人的话,但这副不冷不淡的姿态已经把拒绝表达的很明确了,偏生周围人都觊觑着莫思岑的眼色,迎合她的心思,一个个把郁故槿往点歌台上推。
“唱一首,大伙都唱了不是?什么音准不准的,今晚大家聚在一块徒的就是一个热闹,谁会笑话谁呀!”
“就是就是,来一首!”有人跟着凑热闹,大着舌头笑道:“再不济最炫民族风郁老师肯定会吧?多经典啊!”
“我们老板音调也不准,不如你们合唱一个!”助理偏过头,冲莫思岑俏皮眨眼:“跟郁老师合唱,得不得呀老板?”
“欠收拾啊你。”莫思岑伸手朝小温脑门上隔空点了一下。
她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郁故槿脸上,仿佛含着灼灼热意和满腔真诚,停了几秒眼含笑意道:“我听郁老师的。”
这句话说的过于亲昵而不加掩饰,一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静默两秒,反应过来又爆发出雷鸣般的尖叫声,纷纷哄笑着:“合一个!合一个!”
邹书记这会儿可能也是喝高了,满面红光,撑在卡座上解了两粒西服扣子,缓了会神以一种老生常谈的口吻吩咐:“小郁上去唱一首,一首歌能值到那里去?年轻人要放得开,既然大家都想听就别再客气了,不值得为了这个闹得大伙都不痛快。”
虽然字字不离大家,但主要是因为谁不言而喻。
郁故槿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此刻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眉弓深深蹙起,像是厌恶,又像是烦躁,压着火气引而不发,以至于五指扭曲的狠狠攥成拳头,用力之大每一个关节都泛出仓冷的青灰色,仿佛下一秒就会猝然起身一走了之。
白向原看不下去往前走了两步,费力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在这场围猎里替郁故槿说些什么,但触及到莫思岑锋利冰凉却悠然自得的目光后、又瑟瑟地慢慢退了回去,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知道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在等一只走投无路的奇珍异兽何时会放弃挣扎,坠入早就编制好的陷阱中。
快了,至多再有五秒时间——
莫思岑在心底一秒一秒数着时间,每一秒与一秒的间隙都走的异常漫长而充满希望,那种即将看见曙光的喜悦使莫思岑的心脏犹如一颗膨胀到无限大的热气球,以至于灵魂快要轻盈的飞上了天。
谁说她跟郁故槿不能再续前缘?谁说破镜不能重圆?
她要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清楚人的情感是何等的懦弱而有限,禁不住算计、谋划乃至不计代价的步步为营,曾经她可以算无遗策的顺利嫁给尤安,实现那个几乎不可能的人生规划,成为首屈一指的华人女画家,让整个莫家对她另眼相待,如今依旧可以一步步谋划再次走到郁故槿身边。
她不会真让郁故槿受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作取乐工具一样唱歌卖笑,但她需要精准把控郁故槿的内心的每一分活动,把郁故槿压抑到一个最岌岌可危的状态里,一个让人英雄救美这个经典桥段最为顺理成章的境况里——
只要她把握好分寸跟助理打好配合,在郁故槿触底反弹的前一秒内开口替她解了围,并顺势提出带她出去放松下心情,吹吹夜风看看雪景,绿蚁醅酒,红泥火炉,这个足够诱人的台阶谁会不要?至于之后的两人世界,那还不是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
包厢里灯光交错斑斓,土味情歌的高|潮声震耳欲聋,群魔乱舞的哄笑陶醉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助理还在乐此不疲的把麦往郁故槿手里递,郁故槿被逼着一步步后退到单人卡座里最逼仄的角落,后背狠狠压在皮质扶手上,仿佛再也无路可走了!
——就是此刻了!
莫思岑霍然起身,几步朝郁故槿这边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因为万事都在计划之内而不由踌躇满志”的笃定笑意,居高临下一把抓住助理的手腕,懒洋洋道:“过分了。”
助理仿若一只家被偷了家的猫,嘴角一抽:“…………”
“既然郁老师不想唱,何必强人所难。”莫思岑对着郁故槿露出一个颇有几分“纯粹”的笑意,精致的眼妆在灯光下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静了几秒又悠悠道:“不如——”
“不如由莫小姐代劳吧。”突然门外一个声音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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