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Chapter4

宁池靠在一侧的墙面上微微喘息了一会儿,等情绪平静下来才摇了摇头,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宽慰笑意:“……没事,就是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宁池的状态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低迷了,哪怕连郁故槿自己都没料到居然在短短半个月内,宁池会衰败到这种程度。

是的,她的状态几乎能被评价为衰败了。

在朦胧灯光下脸颊白到像纸一般毫无血色,透出青灰色的细小血脉和明显到有些惊心动魄地步的嶙耸颧骨。

原本流畅深邃的面庞此刻已经深深凹陷进去,连瞳孔深处的微光都变得冰冷幽深,四周密密麻麻布满了血丝,怕是下一秒就能外渗出血来。

郁故槿看得喉咙发紧。

她本来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问一问宁池和酒吧之前发生的具体事情,为什么宁池分明是主动辞职却还是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怎么会突然梦见以前的事?这其中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然而当郁故槿看着宁池这副模样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逼问都说不出口,她沉默片刻,最终只是道:“还没吃晚饭吧?先去洗个澡,我去做饭。”

宁池其实并没胃口。

不仅是因为刚醒,更多的是这种浑噩度日又毫无出路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感觉自己这样如同一个废物,一个对郁故槿毫无价值、连一日三餐都需要人特别照顾的废物。

郁故槿从床边站了起来,把手里一个精致小巧的玩意放在宁池多功能桌上,转身的间隙里偏过头来温声道:“……煮点吊梨汤?”

宁池下意识“唔”了一声。

“这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

郁故槿把那个小玩意盛在掌心上展示给宁池,微微笑道:“一个小桔灯。在里面放了百合香熏,听办公室的老师说,百合花香有安眠的作用,晚上给你助眠用。”

小桔灯在郁故槿修长的五指间显得精致完美。她手很巧,里面的果肉被整体镂空,可果皮却没丝毫破烂,桔灯饱满圆润,被淡红的香薰映衬,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宁池一眼不眨的看着,几秒后夸赞:“好漂亮!”

“姐姐还会做这个?”

“今天刚在一个直播间学的。”郁故槿隔空点了下宁池的眉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漂亮就不要皱眉了。”

郁故槿说时无意,毕竟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然而听到宁池耳朵里,哪怕这个时候她因为长期过度的焦虑和压抑,思维凝滞的厉害,但这个字眼还是迅速而又敏锐地戳中了宁池的神经。

……直播?!

的确。

宁池心想:如果跨越了地域的间隔,如果在一个相对虚拟的空间,明达也好,方圆也罢,即使在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至于能如此轻易地切断她所有来源。

既然在现实这条路上举步维艰、处处碰壁,那为什么不换条路呢?

大概是长久以来的积郁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晦涩难明的前路里有了一丝豁然开朗的微弱光亮,宁池深拧的眉心陡然松了,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动作其实非常细微,唇角上扬的弧度在幽暗的房间里更是几不可察,然而郁故槿看得出来她开心了,那双曾经深邃透亮的瞳孔深处又重新充盈着流光溢彩的色泽来,像是万物复苏的初春,看起来又柔和又纯净。

以助于郁故槿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想要做直播试试。”宁池说。

“直播?”

“对。”宁池点点头,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不是说抓住了风口,连猪都能飞起来吗?”

郁故槿被逗乐了,骂她:“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事实证明,宁池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很彻底的行动派。

她跟郁故槿不一样,郁故槿在筹谋一件事的时候,会周详而且审慎地罗列各种可能性,追求万无一失,而宁池则先做再说,更落拓大胆,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转机乃至贵人,都是不可等待的。

宁池打定主意后就一心扑到直播的事业当中去,她恢复到了从前在酒吧里那般昂扬、勇敢、意志坚定而且不畏艰难,甚至因为经过这次无妄之灾的涅槃,这种蓬勃的生命力更加剧了宁池本就超越外表的明艳动人,那真的是到了一种任何人看一眼,都能深深吸引进去的程度。

事情开始朝着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成功方向飞速发展,最开始宁池感觉到欣喜和激动,然而仅仅在短短几天后,凭借着天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宁池感觉到隐隐不安。

那天在郁故槿下班后,宁池手机里一个软件后台拿给郁故槿看。

软件后台稀稀落落地存了几段视频,都是宁池还在0.618唱歌时,郁故槿觉得场面惊艳,专门拍下来做纪念的。宁池从里面选了段最新上传的点开。

这段视频刚发不到三天,特效却几乎要铺满整个屏幕。

郁故槿看过一些直播,知道这是刷礼物触发的技能,并没有过于惊讶。

在她心里,宁池配得上所有的赞美和夸奖。

视频是去年秋天拍的。

那时酒吧周年庆,宁池穿了件红色的毛衣和过膝长靴,头发两侧别着酒吧定制的“恭喜发财”发卡,像是长了两个小小鹿角,毛茸茸的,楚楚动人。

她镜头感很好,隔着喧闹的人群和明暗斑斓的光也能精准看向镜头。

许是和当天的妆容有关,宁池看起来并不像往日里那般明艳凌厉。

话筒随意地搭在肩头,袖口遮了小半个掌心,脑袋歪歪,反而有些甜蜜。笑起来带着梨窝,眼睛也亮晶晶的闪着光,让人忍不住想把整个世界给她。

别说是刷个礼物了。

宁池随郁故槿看了一会,俩人离的很近,郁故槿身上若有若无的沐浴露味道就飘了过来。

她很少喷香水,身上的气息总是淡雅,但宁池喜欢这种干净自然的味道,像是一壶沁人心脾的茶,润物无声,从鼻尖缓缓流淌进骨骼里。

视频不长,只有三分多钟。

等到视频快结束时,宁池转身出去拿了份资料过来。

很厚的一沓,封面上用粗黑的行楷标了四个字:签约合同。

宁池把资料翻开给郁故槿。

郁故槿接过,提纲挈领地看了遍目录,问说:“宁宁打算签约?”

“我还没想好。”宁池说,“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为什么?”

“你看,我第一条视频是一周前发的,从那以后,一共发了三条视频。”

宁池拿过手机,给郁故槿调出后台里的数据。她没发过几条视频,因此后台简单明了,几条折线的拐点盘踞高位,高居不下。

“作为一个新人,我几乎每条视频都能排上当天的热榜,点赞跟转发也很高。在我发过第二条视频的时候,就有机构想跟我签约,喏,就是这个。”

她指了指郁故槿手里拿的资料,脸色罕见地凝重起来,“对一个新人来说,这种流量和热度实在是有些高了,高到我总觉得不踏实。”

宁池这个人是这样的,她冲动、率直、不着调,甚至很多时候有些随意而使,但这并不影响宁池面对一些重要抉择时候的清醒跟考量。

郁故槿在她旁边认真听着,微微蹙眉,“那你在网上查过这个平台吗?”

“查过,也问过秉颜她们。”

宁池语速很慢,是种思索时特有迟缓,她看了眼郁故槿:“秉颜说乐播平台挺靠谱的,她们艺人平常粉丝福利直播时经常用的就是这个。并且福利很好,审核规则也明确,是个为数不多的正经平台。”

郁故槿点点头,一时没再说话。

她把合同往后翻着又看了几页。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专注的时候总是别具吸引力。郁故槿抬了抬下巴,宁池目光落在她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颔线上,微微有些愣神。

上面林林总总写了很多条款,郁故槿没接触过这类东西,初读时的确难以辨别里面隐藏的陷阱,于是问宁池说,“要不要我让朋友帮你看看合同?”

“……”

宁池猝然回神,轻轻笑着点点头,“可以啊,我把电子版发你。我正愁看不懂这些文邹邹的东西呢。”

宁池敏锐地发现,她这边刚说了好,郁故槿眼里就很快有了笑意,不甚明显但也藏不住,从她琥珀色的瞳孔里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郁故槿把合同仔仔细细收好,然后拿出手机接收宁池发来的文件,又转手发给学法的朋友。

朋友很快就回了消息,郁故槿便跟着聊了几句。

期间宁池凑过来,看着几眼她跟对方的对话,都是些熟识间的问候,宁池觉得索然无味,又撤回身子,趴在书桌的隔栏上翻合同。

心不在焉地翻过几遍,宁池看着天花板上亮了半格的水晶吊灯,不动声色的一挑眉梢,干脆把合同垫到胳膊下边,伸手试探性去勾郁故槿的小拇指。

郁故槿的手指温热,手型很漂亮,关节分明,指形修长,又因为常年练习格斗而富有力量。

宁池心想,这么一双手,只用来传道受业,写写板书实在是浪费了。

宁池碰她时动作很小,很细微,跟个小猫似的,轻轻寡寡,但郁故槿是能感觉到的。

她把手机错开了些,垂眼看着宁池,没脾气地笑,“怎么了?”

“姐姐。”

“嗯?”

宁池没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好一会。期间趁着对方在打字,郁故槿暼她一眼,发现宁池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有些苦涩,不过也只是很轻微,像是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郁故槿迟疑了几秒,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紧接着,她听见宁池叹息似地说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说什么傻话。”

郁故槿把手机完全倒进左手,单手打字回着消息,右手随宁池牵引的力度垂了下去,好让她拉着舒服。

“怎么突然想要改行做直播了?”

“现在酒吧生意不景气,查的严。我从六子辞职后,找了很多酒吧但都不缺驻唱,后来见有个同事的朋友圈转发了乐播招募主播的消息,就想着去试试。”

宁池仰着脑袋看向郁故槿,咽喉微微凸出,带出道鱼骨形的曲线来。

她声带紧锁,音线是裂帛般干巴巴,喑哑得厉害。

许是听她状态不对,郁故槿站在原地打量了宁池几秒,想了会放下手机,去旁边端了杯水来递给宁池。

“直播些什么?”

“唱歌。”

宁池顿了顿,又是怕误解,补充,“我只唱歌,不做别的。”

“还是要唱歌……”

郁故槿像是终于倒带成功,终于撩*拨起了些好奇,“那当初怎么从0.618辞职了?”

宁池捏着杯柄的手猛地一紧。

眼前似飘了层迷离的雾,周遭的空气都随之稀薄几分。

最后一次。

宁池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不知悔改,只是他无足轻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今后和解绥安应是桥归桥,路归路了。没必要平白让郁故槿为他糟心。

她知道解绥安得权得势,所以被逼的丢了工作她认了,光鲜不再她也认了,这是不得不付的代价。

甚至于她的热度,宁池第一反应便为这背后是不是解绥堂的手笔,后来她查了股东表,也问了沈秉颜,确定不是解绥安手底下的公司后,宁池才有些放松下来。

“感觉在六子发展没有前途,混不出来什么明堂。”

宁池表现很正常,连语速都把控地很好,微妙转开了话题,“对了,姐,你朋友是怎么说的?”

“他说要先看看,明天再回话。”

郁故槿站在旁边,看她喝得差不多了,伸手把杯子接过来,温声道,

“你要是想做,就大胆去做。有什么困难给我说,我上班这么久还是存了些钱。如果想要进学习班,我去学校帮你问问教音乐的老师,看看有没有好的音乐机构推荐。别心疼钱知道吗,能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本就很难得,投入再多都是值得的。”

宁池隔着暖黄的灯看向郁故槿的眼睛,突然想追问说那对喜欢的人呢。

但最后也没问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又说饿了。

如果有别的人在场,没有人相信这人会是宁池。

甚至没遇上郁故槿之前的宁池,也不信自己会有如此矛盾而又拧巴的一面,会为一个人周而复始的心动,会机关算尽又在爱里投降。

她看着木质地板上歪扭条纹,看着中式桌脚雕刻绶鸟翠竹,细细密密地,宁池想起了曾经给郁故槿说的关于老师的话。

那时她到底还没来记得及被时间证伪,以为灵魂和肉/体总是合二为一。

可如今,宁池恍恍惚惚地觉得,能驯服灵魂的从来都不是奴隶主,而是世俗尘灰里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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