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康桥。

黎玉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抿着唇，可怜巴巴地回头望了一眼黎烟，眼神里懊悔恐惧求助掺杂，眼睛急得发红。

黎烟心里叹了声气。

她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我现在没有公司，玉梅是我朋友，暂时来帮我忙，初次见您有些紧张口误了，不好意思傅总。”黎烟施施然开口，替玉梅解释了一句，随后道，“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就不跟您客套了。我对这部新戏很感兴趣，薪酬各方面也都满意，来这里就是为了签合同达成合作。”

反正玩心眼也玩不过傅绍元这只商场上的老狐狸，不如开诚布公。

“傅总太客气了，叫我绍元就行。”傅绍元在黎烟对面的座位坐下，隔着一张会议桌，两人之间距离两米不到。

不近，但足以让他看清黎烟的脸和每个表情。

黎烟弯了下唇，礼貌地有来有往：“那您也别叫我黎烟老师了，叫我黎烟吧。咱们同龄人，叫我老师才是客气。”

秘书将企划书一式三份，分发给每个人。

傅绍元：“我非常期待与您的合作，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电子版的企划书黎烟已经细细琢磨过了，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任何不利。

纸质版的她粗略地翻了下，和电子版是一样的。

但是……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能轮到她？！

傅绍元签过字的合同也发给她。

合同上条件写得也相当清楚，几乎所有风险都有星光娱乐来承担，对她几乎没有限制，她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拍戏和拿薪酬。

黎烟一边心里乐开花一边忍不住怀疑，认真缓慢地阅读，一个字都不漏看，害怕对方在玩文字游戏。

傅绍元等待的过程没有丝毫不耐烦，始终面带微笑坐在那里看着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自吹自擂。

黎烟内心好感度＋1。

她有点不好意思继续慢吞吞抠字眼看，翻到最后问道：“合同最终解释权在你们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发生纠纷都以你们的说法为准？”

“嗯，含糊的地方以我方说法为准。”傅绍元承认，“但合同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这是格式条款，你觉得不放心可以划掉。”

“……”

黎烟内心好感度＋10。

她一时受宠若惊到忘记说话。

愣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说话的声音，“那麻烦把这句划掉。”

秘书过来收走废除的合同，“稍等。”

黎烟借机打量了下傅绍元。

他坐姿笔挺，头颅高昂，西装恰到好处勾勒出他身材的轮廓。

是她喜欢的有肌肉又不过分壮实的类型！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手随意搭在桌子上，衣袖向上跑一截，露出戴在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表。

领带、袖扣，手表……

无论哪个细节都流露出昂贵的气息。

察觉到她的视线，傅绍元淡淡地看回来。

黎烟内心一紧，低下头，佯装整理头发，实则缓缓平复突然加速的心跳。

秘书很快拿着新拟定的合同回来，一式两份交给他们。

傅绍元接过钢笔和合同，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推给黎烟。

他的签名看似潦草随意，却又字透纸背，莫名地透着股遒劲。

不似本人沉稳的气质，却又透出其风骨。

真真字如其人。

越看越好看。

黎烟低头琢磨了会儿签名，内心戏很多。

假装再次核对合同，多看了几眼，才谨慎地签上她的名字。

把签好的合同递给秘书时，她主动站起来伸出手，“很开心有机会与星光合作，合作愉快。”

傅绍元轻轻握了下，很快松开，笑着回道：“我的荣幸，合作愉快。”

-

到家后，一路低着头扣手的黎玉梅情绪承受不住，带着哭腔开口：“我明天回家了，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帮倒忙……幸好傅总宽宏大量没计较，不然把你工作搅黄了，我真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知道怎么赔……”

“瞎说什么呢！”黎烟打断她的道歉。

回家的一路上，两人异常沉默。

黎烟看得见玉梅脸上的愧疚自责。

她同样也是。

玉梅来的时候就说了只能在洗衣做饭、陪伴倾听方面帮帮她，别的能力有限，有心无力。

她却只从自己的视角考虑问题，拼命劝玉梅什么都能学，勇于去尝试。

她作为艺人虽然是养尊处优，什么都交给公司处理，但好歹在圈子里呆了十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初次做，不熟练也能学个七七八八。

但玉梅成天忙于农活，娱乐新闻都很少看，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拉进来，架在了悬空的位置，上下不能，现在还要为自己说错话感到内疚。

其实一大半责任是在她身上的。

玉梅要是怪她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黎烟一阵鼻酸。

和公司的人虚与委蛇习惯了，戴着面具说着鬼话，可遇见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舌头就像打了结，好好的话就是没办法条理清晰地表达出来。

很丢脸。

对不起和谢谢没能说出来，眼泪先涌了出来。

黎烟仰头眨眼，想让眼泪憋回去，逞强开口就是哽咽，鼻子也堵住，要很用力吸鼻子才能阻止鼻涕掉下去！

“别别别哭啊……”黎玉梅更慌了，“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去，不给你添乱……”

黎烟急忙抓住她的手，呜咽一声，挤出两个字：“不是……”

“要不我再去和傅总道歉，别因为这事儿影响你……”

“别走……”黎烟带着哭腔说。

化着精致妆容的脸皱成一团，像一只涂了水彩的包子。她抱住玉梅的腰，弓着背，脸埋在她肩膀上，眼泪全糊到衣服上。

皮肤接触到布料的感觉让她心里生出踏实，眼泪更加像坏了的水龙头，很快把衣服洇湿一大片。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到，太勉强你……”黎烟哽咽着道歉，“你别回去，别留我一个人……”

感受到眼泪的湿度和热度，黎玉梅身体僵硬了一下。

肩膀像被烫出个大洞，疼得她说不出话。

已经好久没见黎烟哭过了……

眼泪似乎具有传染性，黎玉梅张开嘴，也觉得喉咙哽住了。

手放到黎烟后脑勺上，轻轻地顺着头发抚摸。

无声地拥抱了好长时间，黎烟满脸泪痕，后背弓得发酸。

手指把黎玉梅的西装衣摆攥得皱巴巴还是不肯放，用力地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再陪我一段时间行吗？”

黎玉梅点头，郑重地承诺：“好，我不走。”

黎烟松了一口气，“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后忍不住都笑了。

黎玉梅继续道：“我上午说错话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不等黎烟说话，她深呼一口气，眼神坚定，自我鼓励道：“今天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紧张难免的，下次我一定好好发挥！”

乍一听，黎烟表情管理失败，眼睛嘴巴都变成O的形状，“你还愿意做我经纪人？！”

语气又惊又喜。

作为艺人，还是有个经纪人比较好。

但经过今天，黎烟害怕玉梅产生了心理阴影，也就不敢再开口提了。

而且玉梅本来就比较抵触。

强扭的瓜不甜，玉梅能留在这里陪她就很好了。

明明长久以来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玉梅才来半个月，她就已经变得一想到这么大一个房子只住自己就会感到空虚孤独。

花了那么长时间习惯了孤独与黑暗，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适应了温暖与光亮。

人类是趋光性的动物吗？

黎烟刻意不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她只想暂时保留温暖，不去管能留住多久。

尽力延长拥有的时间，不去想死后冰冷的身体、潮湿的土地。

人类太脆弱了。

明明做好了觉悟，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害怕。

害怕到颤抖。

“嗯！”黎玉梅郑重地点头，“总不能住在你家里吃白食，我留下就一定要好好做，我会努力学习怎么做一个好的经纪人的！你放心吧，今天的状况我绝对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语气有些开玩笑，眼神却坚定得在发光。

黎烟被感染，破涕为笑：“那我要做你旗下最优秀的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