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问题听得林涧又是一愣,他有些不理解,史未晞这是怎么了,怎么净问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问题。
但想法归想法,不耽误林涧当个好听众。
更何况……他心里其实隐约是知道答案的。
林涧那年刚满十七岁,方叩便将他带到方家世代相传的灵泉旁,用方叩自己的血打开密藏。
林涧是亲眼看着那些外界挤破脑袋也想得到的灵力,从山石间狭窄的凹口泊泊流出,源源不断的汇聚成一汪池水,将空荡荡的池子彻底填满,直到即将满盈而出才停下。
从那时起,林涧便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问出这个问题时,史未晞似乎也没指望林涧能回答出个一二三,自己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你不是世家子弟,大抵不知道这件事,若你知道了,就能明白为何我会这样做了。”
且不说林涧是否真的知道内情,就算不知道,他也不耐烦同史未晞在这件事上打哑谜。
可这话听起来似乎另有隐情,也只能耐着性子任由他说下去。
毕竟方叩算是史未晞口中的‘世代相传’其中之一,林涧手中翻看傀儡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
“其实每家的灵力,拢共也只有那么两份,一份供家族世代相传,维护宗门根基,另一份供内门弟子取用,循环往复,以求生机。”
林涧刚举起傀儡的动作顿在半空,这话…不对吧,他试探性问道:“难道没有人会藏私吗?”
史未晞摇摇头。
“据我所知,每家都有各自的手段,就算私藏,到最后还是会强行收回,集中归于一人,且灵力在人与人之间也是有所区别的。”
“那些天资高的,就能更加融会贯通些,施展起来就能压人一头,若是你本来就只有一半的灵力,天赋也抵不过对方,又拿什么稳固家族地位呢?”
林涧听了没有做声。
不知何时史未晞又将自己的灵体转移到了桌面举着茶盏的那个傀儡上去,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我出世时被测出天赋,母亲欣喜之余,自告奋勇为我铺路,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灵力全都渡给了我,自己埋于黄土垄中。”
他的语气十分淡漠:“等到我成年之际,父亲发现以我的天赋,母亲当年渡给我的那些灵力完全不够用,干脆在我面前自绝,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只求壮大上弦宫。”
“你见过灵力被抽干的人的死状吗?”
史未晞不等林涧回答,便将手中茶盏倾倒,茶水尽数洒在地上。
“自那日之后,我便觉得,活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林涧似乎有些明白了史未晞现在的心情,但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你刚刚说,每个家族中,只会存在两份灵力?可是据我所知,方家的灵泉,是每个族中子弟都能去开启的。”
这是方叩告诉林涧的,当时他也曾问过小方,说你的那一份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方叩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不打紧,收敛堂兄尸骨的时候我留了一小截指骨,到时候用他的骨血开启也是一样的。’
这是原话。
所以林涧才会心无芥蒂的将方叩那一份纳入体内。
因为他也想得到这份灵力,若想自己动手报仇,只能如此。
不料史未晞却发出一声嗤笑。
“你在说什么鬼话,若是方家存有这么多灵力,早就每代出一位领头羊,在时令山脉横着走了,哪会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
语气隐隐嘲讽,似乎终于报了刚刚被林涧三番两次堵话的仇。
林涧听到这句话后,眼睫不受控制的颤动几下,捏在傀儡胸前的手指突然用力,将那一小块的木头摁得凹陷进去。
史未晞这时也反应过来林涧这话是什么意思,饶有兴致的探寻道:“所以,你现在身上的灵力,是占了方叩的?”
林涧听到这个名字,瞬间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向地上看去,那里的酒水不知何时早已失去了内里景象,现如今晃在水中的,只有烛火。
“你都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这么多年也封闭着上弦宫,还去方家做什么?”
林涧此刻有些心乱,他只想当年方家灭门一事的内情。
这件事对他来说,可以是一剂平复内心的良药,抑或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但不论是哪个选项,他现在都需要这样一份药,来让他保持镇定。
说到这里,史未晞也平静下来,眼神陷入惆怅。
“当年…我听说方家得到一个神器,是早年间灵力还充足时,由城无坊制出的,说是可以在生死一线间,给人一条活路。”
“你都不想活了,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林涧咬着牙问出这句话,他拼命控制着情绪,眼眶内的温热也被死死压抑住。
“我只是想找回他们罢了,母亲去世得太早,我没有体会过她的存在,所以尚且还能勉力支撑。”
“但父亲在我面前自绝这件事,让我的精神时常出现差错,总觉得能看到他们,我就想,如果拿到那东西,再见父亲母亲一面,会不会就能好些。”
史未晞的表情变得有些怅然,本身毫无表情的傀儡在此刻手足无措,似乎是想放下杯子,可在杯底即将落下之际有收了回来,抱在怀中。
林涧此刻耳内轰鸣,手脚发麻。
他从未想过竟然会是这个原因。
他曾一度自责,怪责自己将方家最后的希望毁在手上,却从未想过,原来这个希望才是破灭方家的根本原因。
林涧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连呼吸都不顺畅。
原来祸起于自己,是自己带来的东西才害得方家所有人死于非命,害得全族被人灭口。
祖母当年将衣服交给自己,那盏灯交给方星传,也就是那时的方家家主,来换取林涧居住数年的安稳。
不料祖母前脚走,后脚方星传就将灯又交还给自己,说是林家的东西,就让他好好保管。
他这么多年对方叩算得上言听计从,本就是为当年手握那盏灯,却没能拯救方家而有愧。
现如今这罪名不仅坐实,还凭空又添上一笔,他又有什么脸面再见方叩。
这下真的是赔上性命,也只能将这血海深仇背在身上。
不知是不是史未晞刚才提到祖母的原因,林涧耳边猛然想起一个肃穆的声音:“你要记住,没有什么人值得你豁出去性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有些恍惚,这句话是祖母临走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现如今看来,他着实不孝,祖母唯一一个要求,也即将被他抛诸脑后。
林涧一时之间只觉思绪纷飞,脑海中乱糟糟的,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什么都匆匆溜走,抓不住一点头绪。
他麻木的将手中傀儡放到架子上,却不慎碰倒旁边摆放的另一只,旁边的傀儡倒下时,又磕到隔壁的。
架子上这一排的傀儡,都随着林涧最初的不小心纷纷磕碰倒下,边缘的那只最终只能‘砰’地一声,斜斜撞在了墙壁上。
这一撞,将那一处的墙壁撞出个小洞,也将里面的东西露于人前。
林涧深吸一口气,朝那副明显是卷轴的东西走去,他大概猜得到那是什么。
画卷入手时,林涧便看到经年累月的痕迹在上面纵横交错,昔年见到的崭新画卷如今也变得泛黄斑驳。
拿起来后,林涧注意到墙壁的暗格内,还留着张薄薄的信封。
史未晞也看到了这里的场景,他释然一笑:“没想到你竟真的有这份缘,能拿到这封信。”
说完他又往地下洒下一杯茶水,自顾自地继续讲述,他此刻似乎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他说话了。
“方家一事发生之后,我就已经确定自己再也寻不回父母亲,幻象便越发严重,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上弦宫是父母乃至祖先数辈心血,不能倒在我手里,但我也知道,我是真的没办法再当这个宫令,所以只能用另一身份脱身。”
“我怕我再当下去,会忍不住毁了上弦宫。”
“所以史未明只是幌子。”
林涧终于明了史家这一大家没个活人的荒谬是从哪来,原来整个上弦宫都是史未晞用来安慰自己的玩具。
“不,史未明才是我的真实身份,史未晞不过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后来我慢慢清醒过来,也曾十分后悔,所以干脆将现在的身份做实,缩在小院安心和家人在一起。但我不能死,至少我不能死在自己手里,所以我留着这条命,等你和方叩来。”
史未晞把杯子归置于桌面上的茶盘内,自觉心事袒露完毕,开始交代‘遗言’。
“这封信和画,可以劳烦你交给方叩吗,权当是我给他的赔礼。”
林涧听了这话动作顿时停下来,一是内心烦躁,二来觉得这人也太没眼色,故此言语间充满火药味。
“我死着呢,怎么给?”
史未晞却显得有些迷茫:“嗯?你不是…抱歉,我看你这几日与他交谈甚欢,相处不错,还以为你二人与外界传言…”
“等等。”
史未晞才说到一半的话被林涧打断,他从刚开始就主动避开的眼神交错,现在转为一下不眨的盯着他。
“你说,谁?”
史未晞照实回答:“方叩。就是与你同住的那位。”
林涧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现在再次被点出,面上却怎么也不能露怯,只能再次咬牙反驳。
“我说过了,他不是方叩。”
林涧再次强调,是和史未晞,也是和自己。
“他…”
史未晞原本想反驳,但看到林涧的表情,他意识到,林涧或许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便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原来他不是。”
对,他不是。
林涧在心内将这句话再次重复一遍。
他想,若史舫真是方叩,怎么可能这几天与他和平共处,怕是恨不得拿起剑给自己捅两个窟窿出来。
看着明显松一口气的林涧,史未晞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会执着的觉得祖母爱他,林涧好像真的不太能理解感情这件事。
穿过层层传言,史未晞突然觉得自己看清了林涧,对方就像一个偏执的幼童,认准了一件事就会深信不疑。
就像传言中,是方叩主动与林涧离心,是方叩谋害才会有林涧自裁于人前,可自家进的新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底细呢。
上弦宫内这么多耳目,他自从放了方叩进来,就等着那孩子来杀自己,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个和自己曾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师父”。
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换的身份,但那些都不重要。
经过这几日的暗中窥察,史未晞便发现,自从方叩见了林涧,可以称得上将他来报仇的心思都往后排了排,从他第二日晚上才去刺杀史未明便可窥一斑。
没想到林涧却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不仅不知道,甚至还一而再的掩耳盗铃。
史未唏摇了摇头,他只觉得外界传言果然不能听,方叩只怕对这位师父,远比这师父对他还要上心十倍。
不知是看到这封信与画,还是提到史舫的真实身份,林涧此刻彻底冷静下来,他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个清楚。
“你在方家都杀了哪些人?”
却不料史未晞愣在当场:“杀人?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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