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可以吗?”
虽然方叩如此说,可城寥还是十分担心,他想要上前扶住连站都站不稳的方叩,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送走城寥,方叩来到‘林间’门前,停顿一会儿,还是推开了那扇被蛛丝糊满的门。
当年方家骤然遇袭,两人也不知道该避谁耳目,干脆全都不信,在外躲藏三年,才敢回家。
两人甫一归家,众多‘哭坟’的人便挤破了大门。
彼时林涧就笑着站在方家大门的门口,用剑挑飞来找事的各大内门弟子后,才引起那些真正上位者们的注意。
从那天起,被派遣来‘哭坟’的弟子就变成了各大掌门,接待他们的林涧,便开始每天接受这些所谓叔伯们的邀请与承诺,请他加入自家门派,必会传承绝世衣钵。
连带着年幼的方叩也被叔伯们的热情熏得晕头转向,看谁都像坏人。
面对这些人,林涧当面没说什么,第二天转身就将自己方家林涧的名号打了出去。
自此众人死心,只是偶然接济。
也从那一日起,方家再次门庭寥落,两人便这样相依为命六年之久。
六年之后,就是在这里,方叩和林涧吵了一架,那是两人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争吵。
方叩摸上廊柱,回想起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和林涧雨天坐在廊下,百无聊赖的伸手去接廊檐上落下的雨水。
他靠着廊柱坐下来,也不顾身下堆满的灰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他那时看到林涧的尸体后,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行尸走肉,仿佛屋内的地上炸碎的木头脑袋中也有自己的那一份。
可就在昏昏沉沉踏出门的那一霎,他突然想到,林涧尸体在这里,他在上弦宫林尧的身份若是坐实,那就是上弦宫内乱。
可若林涧这个身份被翻出,那就是另一件事。
这种场景下,就绝对不能出现其他有关方家的东西。
若是怀疑到自己也就算了,可要牵扯出林涧未死一事,只怕他的布置会功亏一篑。
虽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再进的门,但好在天不负有心人,方叩看到墙上被打开的暗格时,还是松了口气。
尤其是这幅画被展开后,上面的画面让他失神片刻,似乎瞬间被拉回幼年的那个下午。
那日雾气较为稀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涧在一旁练剑带起的风刚好拂来,十分舒坦,舒坦到堂哥在一旁暗搓搓的和他炫耀,也不会放在心上。
方叩回过神来,发现暗格中还放着一封信,他拿在手上,信封上面写着方叩亲启四个字。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犹豫是否要将这封信留下,这样便可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是不是能为林涧拖延些时间呢?
但他还没想好,外面便传来一声呼唤,来人小心翼翼,试探性的轻声唤道:“小林哥?”
这一声叫回方叩的神思,匆匆收拢所有东西,等待来人推门的一瞬间将对方打晕,自己溜了出去。
方叩坐在廊下耷拉着腿打开信封,两眼扫过,嗤笑一声,将薄薄的信纸撕成碎片。
可撕成碎片后,他又将所有纸屑拢在掌心,他不想将这种通篇都是虚伪废话的东西撒在这里。
于是方叩站起身来,往后院走去。
这里本不该住人的,方家代代相传的灵泉密藏就藏在这里。
父亲曾告诉过他,就算方家人死到只剩一个,也要守好灵泉密藏,这是根基。
但现在方家人真的死绝了,所以管他们呢。
他是唯一一个方家人,那就他说了算。
他觉得林涧更适合承袭灵力,那就让他去,林涧喜欢这附近的景色,觉得这里看月亮更圆些,那就让他住。
反正方家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不是吗?
那到底为什么会吵架呢?
方叩突兀的停下脚步,对啊,为什么会吵架呢?
当年就是这个位置,自己被不知从哪冒出的屈辱裹挟,夹杂着对林涧的怒气一并向他‘打’去。
打得林涧满脸笑意凝固在脸上,方叩觉得自己看不得那副表情,又不能继续窥视自己心中那股屈辱,也只能推门离开。
方叩将那些纸屑扔在院外后,再次启步,推开内室的门。
他曾无数次后悔,明明自己很清楚林涧对当年手握神器,却没能救下方家一事内疚自责,以至于数年被困在那个夜晚,为什么还能够对林涧说出那样的话。
但没办法,那时自己在想什么?
站在院外听着灵泉浇灌的水声,方叩想到自己以后就只能屈居于林涧之下,依附他而活。
年轻气盛,本就做好的打算在真正落实的那一刻还是有些拧巴。
总想着,往后靠自己也能和林涧并肩。
可心里却也清楚,现实如此,时令山脉中,没有多余的灵力可供取用。
可他又充满矛盾,他想让林涧为他自己而活,至少不要再被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裹挟。
所以看到林涧笑着出来,张嘴却说出那样的话时,方叩幻想中,两人并肩的画面在雾气退散的夕阳下开始熊熊燃烧。
烧成了‘我方家的事,方家的仇,为什么要你来报’的怒火,将他吞噬殆尽。
时至今日,方叩仍觉得自己没错。
错的只是不该和林涧吵架罢了,可想自己亲手为家人报仇这个念头,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站在满是灰尘的屋内,方叩推开窗户,用手扇了扇被激起的灰尘。
他环顾一周,坐在林涧常坐的窗边圈椅上,想起对方总是窝在椅子里的姿势,方叩神情柔软了些。
城无坊里也是这样发呆,只有笨蛋才会觉得自己的伪装完美无缺。
原本是认不出来的,几分相似的人多了,他也不至于谁都会错认。
但那幅耷拉着脑袋放空的神情太熟悉了,熟悉到方叩不用想就知道他又在近乎自虐般的回忆往事。
所以当时就气不打一出来,只想着你既然生气,那干脆刺我一剑好了。
想起林涧,方叩长长的舒了口气,垂眸时视线的余光瞥到桌角卡着张泛黄的纸,便弯腰伸手,将其取了出来。
翻过来,他才看到这张已经翻起毛边的纸上写着四个小字。
‘衣不如新’
这是两人才回来那年,林涧翻开衣服时夹在夹层的,他那时拿在手上看了许久,最后又将其默默放在一旁。
衣服是林涧祖母送的,字也只能他祖母写的。
不知那时的林涧看到这四个字会作何感想。
方叩‘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要尽快把画烧掉,他想去找林涧。
火苗在手下点亮时,方叩仿佛看到在火光中,父亲的身影一闪而过。
方星传转过身来,原本和善的面容突然一变,眉目倒竖面目狰狞,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若不是你,我方家岂会遭此劫难,你还偷走我儿的灵力,你拿什么赔!”
林涧瞬间惊醒,汗水从额头一路滑落,砸在枕边。
“师妹,你可还好?”
坐在不远处的人见这边有动静,起身走来询问。
林涧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到了灵籁府。
灵籁府制服因着大多是女子的缘故,颇为绚丽。
每位姑娘又都藏着自己独有的灵感一现小巧思,所以制服的边角袖口,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澜边与绣纹。
林涧目光所及处,淡蓝色的裙摆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向前打来,又尽数向后退去。
直到这朵浪花扑到林涧面前,他这才发现,来人是个女子,面相平和颇为温柔,令人观之可亲。
她用略带担忧的眼神看着林涧,再次出声询问。
果不其然,声音也很温柔。
林涧听见这温柔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师妹,你可还好?”
“嗯……”
林涧撑起身体,摸向床头的茶杯,拖长尾音含含糊糊的应了过去。
只见那女子松开眉头,释然一笑,紧接着开始柔声教导起林涧。
“你什么时候偷摸做的这宝蓝色外袍,就算再爱这料子也不能违制,师姐替你瞒下,你要实在喜欢,就在屋里穿穿,莫叫人发现了。”
说着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帮林涧收起披在身上的外袍。
林涧半张脸埋在茶碗里,从茶碗边缘的缝隙瞄见有只手伸了过来,眼明手快的向后一缩,恰恰好给了这只手一个不尴不尬。
女子讪笑两声,收回手,嘴上却为林涧开脱。
“抱歉,是我忘了师妹不喜欢与人接触,只是我看这暗纹绣得实在精巧,这才失礼,师妹如今醒来就好,快继续休息吧,我还约了人外出诊治。”
林涧望着女子背影,心下揣摩自己是否有些过分。
在女子摸上屋门之际,房间中一道声音响起:“抱歉,这是我家人遗物,这才不想让他人触碰,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笑着转过脸,‘诶’了一声,“那师妹好好休息,我去看顾他人了。”
说着她推开门走了出去,贴心将门仔细合上。
林涧掀开盖在身上厚厚的被褥,起身下床。
直到推开窗户坐在窗边,他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些。
之前身处上弦宫要时刻警惕,没有空分神到其他身份上,看现在情形,怕是前几日生了病,灵籁府内分派的人来照顾自己。
对外人来说,灵籁府是个好地方,但对林涧来说,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她们从府主起,世代传女不传男。
若是单只是府主之位传女也还好,但对林涧来说,最可怕的是,内门弟子招女不招男。
林涧当年挨个儿查看自己四散出去的躯壳时,还曾为此发过愁,灵籁府到底该怎么混进去啊!
殊不知第三天,神通广大的躯壳们就给了他个惊喜。
也不知当时到底是如何化形的,林涧散出去的这些身份里男女老少统统齐备,总之等他发现时,自己也很无奈。
他甚至觉得这些人是在替自己尝尽人间百态,等尝完了,说不好能直接白日飞升。
当然,这不过是林涧苦中作乐的想法。
不过也不负他所望,在某个午后,他终于点兵点将,点到了灵籁府这位姑娘身上。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就发现灵籁府这个地方,事事透着诡异。
先是世代的传女不传男,再是每任府主都是孪生姐妹。
按理说若是每任都是孪生,也该有些暗流涌动。
可灵籁府真就是这样的一派平和,长女继任府主招赘,次女守府,世代安稳到了如今。
这一代长女君岑继任,守府的次女连名姓都不知,就死于十三年前。
说是诡异,也正从此上来。
十三年前那时候,君家两姐妹能有多大?
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罢了,那一年初春时分,上一份府主将将离世,夏日来临时,次女的死讯便被公之于众。
巧的是,同年四月,方家消失。
总而言之,现任府主君岑再现人前时,众人皆知她深受打击之下性格大变,由之前的常年外出游历,变为现在整日坐镇灵籁府。
就像是要为死去的母亲和次女证明,自己也能守好府门一般。
但也正是因此,常年操劳伤神。
明明是以医术著称的灵籁府,府主的身体却逐年变差,到现在几乎卧床不起,也不再接外界委托,只放府中弟子外出历练。
至于这个身份,林涧的天赋从不在医术上,倚靠剑术粗粗入门,也只能混个外门差事。
好在他这几年慢慢布局,才堪堪拿到一个有机会和府主接触的晒药差事。
但这个身份想要时刻接触到君岑,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灵籁府行事,只怕要比上弦宫要更困难得多。
上弦宫…
想到上弦宫,林涧不免回想起史未明死前的震惊,又带着点疑惑的表情。
这表情深深印刻在林涧脑中,让他突然生出些疑惑来,带着城无坊内城暮的借口,好像这些坏人都格外会装相。
不过也没关系,他们都死透了。
不知道史舫有无回家,小方…
林涧坚信,就算史未明说得再有道理,可小方是不会骗他的。
所以这下林涧飘出去的思绪就变成了:不知道方叩有没有吸收灵力?
他若是知道自己擅自动手,怕是会再次生气吧。
林涧合上窗扇,准备出去走走,三四日没看过灵籁府内情况,还是要自己探一探才安心。
他丝毫不知,刚刚还想在脑海里的方叩,现在已经站在了灵籁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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