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或者说,她宁可死去。
这是世上最绝望的所在。
虞璟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进入无明之渊的第几个年头。
不,也许只过了几个月,也许只过了几天。
最沉默的死寂、最深邃的黑暗,早已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掌控。
无光也无声的所在,只有浓郁得令人心悸的魔气争先恐后往她身体里钻。那种痛苦,就像是把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拆成碎末,再强行揉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自无明之渊底部魔域吹上来的罡风,仅仅是拂过她的身体,都如同利刃一般尖利。
早些日子虞璟还能感受到被风削断的发丝,碎裂的布料离开身体的感觉。
如今,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
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还不如死了。
可惜她还不能死。
她活着,才能镇压魔域封印,才能荡涤这涌入天地间的魔气。
怀真域需要她,天下需要她。倘若魔域封印被破,那就是天下浩劫,死的人又何止千千万!
虞璟,你舍得吗?
师尊这样问她,大师兄这样问她,更多的人沉默地望她,眼中写满了期许。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她脊背微微弯了下去,好像天下众生都担在了她肩上。
进入无明之渊的前一刻,虞璟抬头扫视人群。
轻飘飘的,云烟一般的鹅黄色衣衫在送行人群中中尤为醒目。
——萧宓*。
其实她们两人无论是谁进入无明之渊都能封印魔域,但师门宁可为追捕虞璟耗费三年光阴,也未选择牺牲萧宓。
虞璟早知人心易变,人性难测,更明白两者择其一,总会对一个人不公平。
只是……有一点不解,有一点不甘。
明明与师门众人相处得更久的人是她而不是萧宓,
明明被那般宠爱更甚于明珠的人是她。
为何到了后来,被/干脆利落舍弃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呢?
“倘若再来一次······”虚空中传来缥缈的叹息,“又当如何?”
虞璟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无明之渊是通往魔域的唯一通道,其中魔气瘴气横生肆虐,除了她与萧宓,从未听过还有人能够踏足。恐怕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熬不过去,顷刻便成齑粉。
“天道?”那人冷笑一声,没头没尾来了句,“我何时惧它。”
好狂的口气!可惜无法同那人说上两句。
如果不是疼得一动也动不了,虞璟真想喝彩,倒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有些佩服自己了,竟然能苦中作乐臆想出这么一个人物来解闷,连声音都一派世外高人之感。
倘若再来一次吗?
意识逐渐模糊时,虞璟竟也控制不住顺着那个人的话往下想,倘若再来一次,她一定——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虞璟茫然地眨眼,目力所及之处是案几上斜支着的一面菱花镜,缀着半绽花朵的桃花枝从窗户缝隙中斜逸进来,镜中人面桃花交相映。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雪肤黑发,顾盼生姿,两颊略带丰盈的软肉。还没有逃亡时为了避人耳目而亲手划出的伤痕。
——虞璟年少时的脸。
虞璟迟疑地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脸,镜中人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会疼?
并不是梦?
她这是……回到了少年时?
虞璟还有点发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絮絮的交谈声。
“师弟,你与我相交半生,也当知道我晏崇山此生不欠人情。可这次……若非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找上你啊……”有一人长吁短叹。
虞璟听得很清楚,那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的声音。
晏崇山继续道:“我此生独有一女,偏她一出生就没了娘亲,我这心里总觉得欠了她良多。这孩子拢共就向我提过这么一次请求,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父亲、父亲……
虞璟闭了闭眼。
她还记得父兄二人早在她逃亡之时就因魔祸而亡,如今能再听到父亲的声音,恐怕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如今是什么日子?她并不记得父亲曾低三下四求过什么人啊?
虞璟循声望去,恰恰对上一人冷厉的双眼,那亦是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
只是眼中流转的情绪太过陌生,是好多年都未曾见到的模样。
濮阳正,虞璟的师尊。
也是当年大义灭亲,一力将逃亡在外的虞璟擒捉回宗的冲霄子。
“你虞璟何时能称‘璞玉’,不过一颗‘顽石’!我平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将你留名‘璞玉录’之上!”被带回怀真域时,濮阳正鄙薄的语气言犹在耳。
那是虞璟与濮阳正的最终,而最初,就是眼下了。
虞璟想起来了,一切都起源于这一年的春天。
桃月(1)十二,选拔内门弟子的“择珠会”就将进行。
桃月初十,父亲将此次择珠会负责人濮阳正邀来外门主峰。
全都是为了虞璟一个“无理取闹”的愿望。
虞璟醉心于修行,一心想要飞升。
但不知为何,再如何艰苦修炼,修为始终不得寸进,甚至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父亲一向疼她,不忍见她日夜忧虑,又思及内门资源众多,便出此下策。
如出一辙的场景。
前世便是如此,父亲以师兄与外门主事的身份,半哄半压着濮阳正将她收入门下。
从此虞璟名留“璞玉录”,成了濮阳正的弟子。
那时濮阳正待她倒是与最后一般无二,都是那么的……厌恶。
但其余时候,濮阳正待她还是很好的。
虽然从无笑容,却也不曾对她疾言厉色,不仅手把手教她连外门小童都早已娴熟的入门剑术,也不曾因她再三无法顿悟而恼怒。无论是十次,还是百次,他总是站在身后一丈处,注视着自己练剑。
哪怕从天光微熹陪她至日薄西山都未有过一丝不耐。
到底是怎么变的呢?
虞璟摇摇头,多想无益。
何况人心这事她向来看不透。
“无论如何,还请师弟你帮我这个忙才是。”见濮阳正闭目不答,晏崇山干脆一揖到底。
意图极为明显。
怀真域内规矩森严,受了师兄如此大礼,濮阳正这个忙,不帮也得帮。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濮阳正终于开口,“若她身负真才实学,进入内门不费吹灰之力。若无真本事,怕是进了内门修为也无寸进。既如此,倒不如长留在你的身边,受外门奉养,岂不是更好?”
“更何况……”濮阳正瞥了虞璟一眼,神色不由染了奚落,“有女如此,倒累得父亲央求外人,实在是……”
他说着嗤笑一声:“师兄独疼此女,难不成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她与我徒子楚的天分资质简直是云泥之别,师兄只将心血放于此女身上,实在是让人为子楚不值!”
眼见自己如珠似宝的女儿被师弟贬得一文不值,晏崇山不禁勃然大怒,然而终究顾念师兄弟情谊,又唯恐得罪了对方,只好暂且咬牙忍耐。
是了,就是这样。
虞璟捻着花瓣,状似赏花,实则始终谛听着两人的对话。
接下去便该是——父亲连三再劝,师尊些许动摇,最终兄长破门而入,跪求濮阳正收下自己。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
虞璟知道,正因此事,此后流言四起,说外门主事徇私枉法,竟不顾门内禁令,以势强逼师弟收徒。
怀真域法度严明,虽无确切证据,但原本在域中风评极佳的父兄声望终究一落千丈,不再受怀真域重用。
最终二人死于魔族之手,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旁人之言只是过眼烟云,虞璟并不在乎,但她却不希望父兄因此受苦。
虞璟瞟一眼身侧赤褐色的门扉,一炷香后,兄长便将无视一切规矩与礼法冲入门内。
要如何打断二人对话?要如何阻止兄长接下来的举动?
也唯有让濮阳正松口,认可自己可堪为他的弟子。
晏崇山提一口气,正欲与倒霉师弟大战三百回合,就听一道女声响起,如林籁泉韵,引得正在唇枪舌剑的二人齐齐一怔,循声望去。
“前辈且先动怒。”
虞璟此时已转过脸来,她坐在窗边花影之下,神色淡然,似乎并不为濮阳正的一席话动容,连濮阳正都不禁微微一怔,忍不住在心中暗许。
不为外物所动,心性倒是不差。
只是转瞬间又思及域中对此女的评价,又实在不齿。
虞璟略一拱手:“濮阳前辈此言差矣。我怀真域与其他门派不同,并不仅以修为高低论人之高下。譬如当年的患医莫惊春前辈,便是因天生病体,难修仙道,然而正因久病,故通药理,得以进入药之一脉。”
“弟子修为虽不显,但论可取之处,也有一二。”
濮阳正被怄笑:“你倒是说说,你有何可取之处?”
晏崇山脸色微白,急忙挤眉弄眼,给虞璟使眼色。
他了解濮阳正此人,出自刑字一脉者,几乎人人嫉恶如仇,濮阳正更是个中翘楚。一旦听闻不义之事,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故此今日才这般不留情面。
可濮阳正若真的拒绝了自己这个师兄的请求,只怕夜半都会辗转难眠。今日之事,只需他再磨上一磨,大的闹上一闹,总能成事,但小的这样一搅局,恐怕就下不来台了。
谁知虞璟是注意到他了,却皱眉疑惑:“父亲,你眼睛进沙子了吗?这有镜子,您过来照一照吧。”
说着便从榻上起身。
他的女儿哪里都好,就是太不通人情了些。
晏崇山无语凝噎,退至一旁。
虞璟这才道:“怀真域琅嬛阁内藏书万千,还请濮阳前辈随意考察。”
“哼!琅嬛阁内藏书共计三十六万八千九百九十九册,你的言下之意是皆能记住?”濮阳正神色轻慢,显是不信。
“前辈记错了。”虞璟轻声纠正,“至今日琅嬛阁内藏书已至三十六万九千册。”
“夸口!”濮阳正脸色一肃,“你可知我平素最厌恶如你这般大言不惭之人?既如此……”
他并未多思,随口便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1)。”
虞璟信手拈来:“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濮阳正一怔:“倒是一字不错……”
“前辈雅量,此老庄之学,凡修道之人不敢或忘,请再出难题。”虞璟展颜而笑。
这一笑,竟如明珠生辉,月照春江,令室内都为之一亮。
连濮阳正都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不敢直视,神色略微缓和。
他沉吟半晌,终于道:“弹欲断弦方得妙,按令入木始称奇。”
两句一出,晏崇山暗叫不好,心说濮阳正这师弟真不给自己面子,竟拿这他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来考自己的女儿,早知如此,当初学考之时就不该帮他作弊。
他连忙咳了两声:“这诗……”
“出自《太古正音琴谱》,”虞璟缓缓说道,“后句应是……轻重疾徐蒙接应,撞猱行走怪支离。人能会得其中意,旨法虽深可尽知。”
濮阳正似是不意她能答出,讶然扬眉,久久不能言语。
终于,等得不耐烦的晏崇山照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问够了没?我女儿答的有问题吗?”
“无、无。”濮阳正强撑着面色不变,如他这样半步“洞玄”境的强者,骨骼肌肤早非寻常外力所能侵,也只有晏崇山这等修为高于他之人能单以□□使他感到疼痛。。
濮阳正运转灵力,勉强压下疼痛,转头面向晏崇山:“子楚于修炼一途是不世出的天才,令嫒也是难得的才女。师兄是有福之人。”
“哎呀!”晏崇山有心谦虚,笑容却止也止不住,“一个天天跑没影,一个窝房不肯出,有这两个孩子与没有有什么差别?”
他见濮阳正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便知大事已成,连忙向虞璟招手:“小的快来,喏,端着这碗茶,给你师尊去。”
这便是要敬拜师茶了。
濮阳正也笑而不语。
虞璟心中一紧,脱口而出:“我不要!”
(1):即农历三月
(2):出自《道德经》第十六章
*:萧宓的名字原定为女字旁 迷,**显示不出来,故而改为同音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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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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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村的游方大夫心自在姑娘不仅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更是心地善良,赠医施药,不取分文。
然而这样的心自在姑娘,竟在成婚当晚亲手刺死未婚夫婿,而后飘然离去,难觅踪迹。
此后百年岁月,地处人魔交界的魏家村成了风雨飘摇中,唯一一处未被魔域骚扰的安宁之地。
*
拒霜退隐江湖第十年,从冰湖边救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男人醒来后,前尘尽忘,满心满眼只留下一个拒霜。
拒霜生性凉薄,冷眼旁观男人追着她走过万水千山,因她一句笑语千里奔袭摘来一朵红花,为证她清白委身受戮,九死一生……
她暗自笑他痴愚,却在夜半摸上他滚烫的额头,轻声道:“但我就喜欢如你一般痴愚之人。”
男人受宠若惊,几乎喜极而泣。
他不知道的是,拒霜曾贵为仙门巨擘,执剑守护人魔边境百年和平。
早在初次见面之时,她就已经辨认出了他身上那股浓郁的魔气。
*
后来人魔大战再起,战火燎原,焚风千里,再履仙途的拒霜为魔尊指名道姓邀入魔宫。
魔域掠走无辜百姓千人充作俘虏,拒霜无法拒绝。
魔宫幽寒深邃,红烛高照,帷幔低垂。
传闻中暴戾恣睢的魔尊将拒霜牢牢锁在怀中,贴着她耳边柔声道:“今日你和那些俘虏,只有一方能够走出这魔域。”
拒霜:“……”
四周她的画像或喜或嗔,窗外拒霜花绵延百里。
拒霜握住腰间剑柄,预备再捅他一剑。
*
魔尊列缺酷冷无情,残忍暴虐,死在他手下的人魔仙鬼不知凡几。毕生之中仅有一年时光,甘愿如奴如犬般任人驱使。
到头来却被珍而重之的人一剑穿心,碾碎了心中最后一点柔软。
因为这一年,列缺等了百年,恨了百年,直到战场上再度见到那熟悉的容颜,他骤然惊觉——
他恨她薄情,恨她负心,可恨得最深的,不过是她不够爱他。
#反方向的死遁文学#
#扔了你的狗还想跑?#
#弃猫效应,但是大狗狗#
【小剧场】
很久之后,人魔两界归于和平,拒霜与列缺对坐处理公文。
列缺认真问道:我和天下安危,你选哪个?
拒霜头也不抬:想要偷懒就直说,何必自取其辱?
列缺:……嘤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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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南柳·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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