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明希微踏出后山禁制,看见虞璟背对着他,正襟危坐于玉树之下。
影鬼之躯并无重量,踏雪无声,直到近前,虞璟才察觉到熟悉的阴冷与香气,回眸而望,礼貌欠身:“前辈早。”
她上身微侧,露出地面上原本被遮挡之物。
数十点艳红绽放于雪地之中。
那是深陷于雪中之花,形似桃花,并无花蕊,晶莹剔透,仿若琉璃。
白的雪,艳红的花,共同交织出一种古怪、妖艳的美感。
明希微一时沉默,仰头看向玉树树冠,一如往昔,彤云密布。
“它怎会落花?”
“我也不清楚……”说到这个,虞璟不免有些郁闷。
论理她与花草树木间的联系比飞鸟走兽更深,从昨晚开始她就试图与玉树交流,想要弄清它究竟是什么种类。然而即使摘下玉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传至心中。
仿佛它并非一棵具有生命的真树,而是一件美丽却缺乏温度的工艺品,只是被雕琢成了树的模样。
但凝神细观,却能见到树干中有流动的光华。
这是树中灵气的表征。
它突然落花时,虞璟着实被吓了一跳,断定它是不喜欢自己,才故意不与她交流。
被一棵树讨厌了,这还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
影鬼道:“它不会轻易落花,你是否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啊!难道是这个?”虞璟又退开一点,花朵之下,纵横交错的十九路棋盘展现出全貌。
虞璟语带迷茫:“我只是有些无聊,才画了这棋盘,与这棵树又有什么关系?”
明希微瞟一眼地上花朵排布,心知肚明:“下一手你准备下在何处?”
“四之六,夹。啊……”
分明无风,虞璟却眼睁睁看着一朵花从枝头悠悠飘落,“叮”的一声落进雪地之中。
明希微若有所思,拈起花落在四之六上。
影鬼并无面貌,但虞璟总觉得能从那抹黑影之上看出些许意味深长,她有些讶异:“前辈的意思是,因为我想以花代棋,它才落下的吗?”
可她仅是想想而已,并未说出口,这树竟能察觉到她的心思,做出反应?
世上哪有这样的树?
除非它不仅只是一棵树,更是开了灵识的法器……
虞璟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难、难道这树也和困锁游龙同样,不可擅自触碰?”
“是。”
虞璟欲哭无泪:“那、那我现在就把这些花还回去行不行?”
第一朵花落下的时候,她还出于好奇尝了尝,那时她只觉花中并无灵气,味道也略带鲜血般的腥甜,失望透顶。
想到这件事,虞璟愈发绝望。
难道师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压制无明之渊而存在的吗?那她以后还是干脆闭门不出的好。
“落花怎能回枝头?”影鬼声音平静,“后手罢了。几朵花而已,还影响不了什么。”
虞璟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前辈,我尚未谢您。”
“有何可谢。”
“当然要多谢您啊。您看,您多次救我于水火。还要谢您送了我湛然长寂、教我如何调动真气、给我容身之处……”虞璟掰着指头一件件数过去。
这也值得谢?明希微颇有些不解。
他虽从未想过收弟子,更不喜欢虞璟这个弟子,但既然做了他的弟子,虞璟要得到的就必须是世间最好。
而师尊为弟子付出,本就是世间正理,即便对方是她,也是同样。
对虞璟的憎恶,尚还未到能让他打破原则,犯下大错的程度。
至于如意糕那些小事,不过是他顺手所为,更不值……
“还有如意糕……”虞璟打了个寒噤,面露难色,“我不吃如意糕的。您给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如意糕。”
……一提。
“……不是最爱?”
“那是小时候……”虞璟轻声叹息,“前辈有所不知,父亲这个人……有些死心眼,他见我爱吃如意糕,就只管给我如意糕。大约有五六年吧,一日三餐都有如意糕,后来好不容易撑吐了一次,他才不敢再多准备。”
“何不直说呢?”
“这……父亲是关心我,我怎好拒绝?而且……”虞璟忍不住抬手去摸发间木簪,“听说如意糕也是亡母心爱,我……”
对虞璟而言,母亲是个很神秘的存在。
虞璟没见过她,晏崇山也不怎么提起。没有坟墓,没有画像,遗物似乎只有这支发簪。
她只知道自己的面容与母亲颇为相似,晏崇山偶尔会看着她的脸发呆。
虞璟猜想,母亲大约是在生她时难产过世的。
她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逝去。
世上曾有个人为了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因此,即使对母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她也应当纪念她。
她这样的存在,竟然也会在意父亲的感受,母亲的遗物。
明希微垂下眼帘。
“那又为何不告知我?”
虞璟一怔,心道您都走了我怎么说?而且您还能为了我特地再换一碟不成?我可没那么不识好歹。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眨眨眼,犹豫道:“前辈……您是怎么知道我最爱如意糕的?”
她最近……好像只见过一次如意糕啊……
影鬼轻咳一声:“巧合而已。”
似乎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影鬼转而提起剑诀。
虞璟立刻想不起如意糕的事。
昨日他提及之时,虞璟还以为只是玩笑之语,毕竟天下谁人不知恒无心七十二式是执夷君的不传之秘,但转念一想,影鬼并非促狭之人,不会用这件事来诓她。
天下顶峰的执夷君竟与一只邪异关系这般密切,虞璟不免有些吃惊。
但不管怎么吃惊,好处都是实打实的。
虞璟兴奋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许是动作太快,站起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明希微的目光便不由落在她的足踝之上。
虞璟身姿轻盈,素色鞋履在雪地之上留下一对浅浅的印记,只是右足更浅几分。
“你的脚?”
“啊……”虞璟忙缩了缩右脚,吞吞吐吐,“我只是、只是……坐久了,腿有点麻……”
话音才落,就听凌厉风声自脚边传来。
是一道强横气劲。
虞璟不及低头,心念电转之间抬脚躲开,右脚腾挪却慢了一步。
这一下,浑身重量便统统压在了右脚之上,被冰雪寒意勉强压下的酸楚疼痛在右踝上炸开。
虞璟再站不住,踉跄摔倒在雪地之中。
“对我隐瞒,该罚。”影鬼的声音冷硬如铁。
明希微心头升起一丝烦躁。
这样的小事落在他眼中本只是沧海一粟。
夏泱四人初入道时,跌断腿打断几根肋骨都是家常便饭,甚至于郁孤清热衷毒物,三不五时就把凌绝顶毒倒又救活……少年之人好面子,不愿向他如实相告。
明希微明察秋毫,听了便罢,也不揭穿。
然而虞璟的伤与不肯坦言的话语落在他耳目之中,却意外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样的心绪浮动,他本不该有。
“我只是想,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而且我也怕、怕前辈知道我受伤,便不愿教我了……”虞璟连忙将缘由和盘托出。
她的右踝似乎伤得更厉害了些。因此开口时,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明希微沉默不语。
他这沉默忽如其来,令虞璟莫名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这伤本就是因练剑而起,并非她有意为之,便壮着胆子道:“其实我没事。真的,一点事都没有。这种小伤一点也不、不、不是很疼。”
这倒是实话。虞璟连无明之渊中的疼痛都早已习惯,此时更不会在意这点小伤痛。大不了忍个三五天,怎么也都好了。
“这伤可大可小,你不该如此轻忽。”影鬼语气低沉,“你对己身安危无动于衷,旁人更不会在意。”
“那……您不就看出来了吗?”虞璟忸怩道。还挺不高兴的……
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却未想到影鬼这般洞若观火。
以后若是有事要瞒他,还得掂量掂量。
“拿去。”影鬼话音方落,一只白瓷瓶滚落在虞璟膝上,约莫又是一瓶伤药。
“前辈无需操心,道脉主已经给过我了。”虞璟摇头拒绝。
做人嘛,不能太贪心,而且……
“那可是药脉主亲手做的伤药呢。”
她在“药脉主”三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些。不是她不信任影鬼,但放眼整个怀真域,又有谁的药比药脉主的更好?
“长者赐不可辞……”影鬼顿了顿,继而道,“这是他手笔。”
虞璟手指抖了抖,连忙把瓷瓶揣进怀中。
往后出了怀真域,还不知有多少伤等着她。这么珍贵的药还是留到要紧之刻再用。
虞璟计划得很好,影鬼却半点也不知她的心情,催促道:“现在就用。”
“前辈……”
“上好药,我才教你。”
虞璟生怕他反悔,忙不迭除掉右脚鞋袜。
莲瓣一般的赤足踏在雪地中,顷刻被冻得有些发红。
明希微看见她右踝高高肿起,有一抹淡淡的淤青,眉心便跳了跳。
虞璟斟酌着取了一小块药膏。
这药膏冰冷芬芳,一抹上肌肤立刻化水,虞璟只觉右踝上微微发热,淤肿顿消,疼痛立减。
“我好了,前辈!我们立刻开始吧!”虞璟鞋还没完全穿好,就急着跳了起来。
无论四脉主中的哪一个看到这一幕,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世上没有哪个弟子敢这样催着师尊做事,更别提她的师尊是执夷君。
凛然不可犯的执夷君。
但明希微此刻看着她,只是觉得她的动作,有些扎眼。
“坐好。”
“哦……”虞璟有些窘迫地坐了回去。
半途却挨到了一块冰凉的硬物,再也坐不下去,虞璟诧异回头。
玉树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石桌,石桌上纵横排布着十九路棋盘,那些被她暂时充当棋子的红花,散落在棋盘之上。
她此刻正坐在石桌一侧的石凳上。
“前辈?这是……”虞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你今日状况,不适合练剑。”影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教你其他。”
他展臂挥袖,虞璟眼前的石桌之上,突兀地横出一张琴来。
“今日,教你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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