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满枝·试玉

虞璟走近霜明居时,只听到里头传来兄长晏子楚的阵阵叹息。

今早她醒来时已近未时,婆娑花影落了满脸,室内浮动着隐约的降真香气。

这放在前世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

还在外门时,她惯常丑时(1)歇卯时(2)起,只为了每日修炼的时间能更长些;后来进了内门,身边师兄师姐早已修炼至无需睡眠之境,眼见他人更加刻苦,虞璟按捺不住,睡得也就越发少了。

昨晚许是实在精疲力尽,又或许是……影鬼的允诺令她不自觉安下了心。

月夜镜湖,落花成阵,与影鬼的交易言犹在耳。

他予庇护,而她永不作恶。

影鬼连外门主峰都能来去自如,虞璟猜他修为高深,或许能与内门主事不相上下。能得这样一个人的庇护,实在是一件绝顶美事。

只可惜影鬼并未提及他们的交易到何日为止,又来去匆匆,没有留下任何字据,只有虞璟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昭示着昨日并非梦境。

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反悔……

未免父兄东问西问,虞璟放下衣袖遮住腕上痕迹,推门而入。

迎接她的是父兄幼稚的争执。

晏崇山似乎大为作呕:“大的啊,你今天是……怎么了?生病了?吃错药了?瞧着挺恶心。”

话音刚落,晏子楚就十分应景地干呕了一声:“对对对!一大早看到老爹你的脸怎么叫人不恶心?”

晏崇山拍案而起。

眼看两人就要上演大战,虞璟快步转过屏风,走入室内,岔开话题打趣晏子楚:“问君愁病从何来,自然是‘为谁风露立中宵’了。”

晏崇山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怒气都抛诸脑后。快步上前扶住虞璟的肩就把她往席间带:“哎哟!小的终于来了!今天为父特意下厨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如意糕!快尝尝!”

虞璟连忙按住晏崇山的手:“多谢父亲,父亲也快坐吧。”说罢,她转头看向因为她的调侃,神色越发悲戚的晏子楚。

“颜姑娘……后来可有说什么?”

她其实并不了解颜折袖为人,只是从晏子楚口中得知,颜折袖容貌美气质佳,却对兄长的百般殷勤不屑一顾。前世为了晏子楚,她狠狠找过几次颜折袖的不痛快。

后来才知她同样对晏子楚有意,在他亡故后甚至为他戴孝三年,便如孀妇一般。

不过,那时已是迟了。

晏子楚待她很好,颜折袖愿为她一哭。

故此,重来一次,若是可以,虞璟自然想要弥平这份遗憾。

晏子楚并未看她,双手捧心,抬手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嗷!”

一只银勺骨碌碌滚过地面,勺柄已然弯折。晏子楚捂住自己的后脑,双目含泪,大为悲愤。

“好好吃饭!”晏崇山冷着脸放下手,“食不言寝不语,别吵着你小妹!”

“还不是小妹提起的话头?老爹偏心!”晏子楚虽是这么叫着,却抓过虞璟的手,两指虚虚搭在她的手腕处,“嗯嗯……不错,恢复得挺好。你瞧你胆子这么小,也只敢对我们逞威风了,个小窝里横!”

“吃完饭多出去走走,别一天到晚窝在房里,人都窝蔫巴了。”

虞璟笑着点头。

倒是晏崇山忙瞪眼:“装什么?你当自己是药脉的人?!小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爹啊,你落后于怀真域新时代了懂不懂?”晏子楚痛心疾首,“如今四脉之间常有切磋,你儿子我天资聪颖,学会点医术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天资聪颖?”晏崇山呵然一笑,“才进入‘得一’境的人敢这样自称?”

“老爹你好像也才‘洞虚’吧……”

虞璟有些坐不住了,她一手拈住一个果子塞进两人嘴里,堵得他们说不出话来,这才插得进嘴:“父亲,我有事想问您。”

晏崇山呜呜两声,咔嚓一口把果子咬去大半,才喘过气来:“小的你近来怎么这么客气?快问!”

“若是我说……我想入药脉主门下……”虞璟试探着开口,“可有办法?”

她仔细思考过,内门四位脉主中,有两人或许能看得上她。

掌管万千藏书,负责门内弟子启蒙的文脉主,以及主管灵植与疗伤的药脉主。

其中药脉主乃是首选,原因简单。药脉主峰灵植甚多,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草都有可能是百年灵植。

何况药脉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即使他早就知晓无垢琉璃体的存在,只要不与她碰面,自然无法认出。

但虞璟两世都未曾见过主事以上的人物,更不知药脉主的喜好,她虽能够辨认世上大多灵植,却也不知仅凭这个能否打动药脉主。

晏崇山是外门主事,或许他会知晓。

晏氏父子不约而同停下咀嚼,下意识对望一眼。

晏子楚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小妹啊,这不是很简单吗?!为兄给你出主意啊,你啊,就带几个锅子进择珠会,一进去就原地生火做饭,药脉主一看你都能用铁锅炼毒了,还不立马收你为徒嘛!——嗷!会疼诶?!”

“大哥,”虞璟死死按住晏子楚后脑勺的包,“你的嘴真欠,怪不得颜姑娘不愿同你来往。”

“小妹啊……别提为兄的伤心事嘛……”晏子楚说着轻叹一声,又笑嘻嘻开口道,“不是大哥不相信你。去不了内门咱们就不去嘛,成不了仙就不成嘛!修道有什么意思的?你好好待在家里,让老爹和大哥养你不就成了?这样的日子可比天上的神仙还痛快!”

晏崇山忧心忡忡:“从前我以为小的性情与你毫无相似之处,现在看来还是想岔了,你们两人分明像得很。”

晏子楚来了兴趣:“像在何处?”

“一样自大——臭小子你还敢对你老子动手是吧?!”

闹剧似乎一时无法平息,虞璟退至窗边,掰开如意糕拿碎屑去喂落在手边的鸟雀。

这样的唇枪舌剑她好久没有见到了。

虽是有些聒噪,但看父兄两人活蹦乱跳的模样,她仍不禁感叹,还是回来的好。

只是……碗碟乱飞也就罢了,这糕点乱飞就有些过头了。

虞璟闪身躲开即将落在发上的一块油饼,准备出门避战。还未抬步,便听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主事!师兄师妹不好了!”一名外门弟子蒙头冲了进来,险些一头扎进虞璟怀中,被晏子楚一掌拍到一边。

“急什么?有话慢慢说!你爹才不好了呢!”晏子楚骂了一声。

“道、文、刑三位脉主都来了。他们还、”这弟子瞟一眼虞璟,神色古怪,“还指名道姓说要见师妹。”

不妙,虞璟脸色一变。

难道路修远终究还是将她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不待她答话,肩膀上压上来一股力,硬生生将她按回座椅。虞璟顺着望去,只见晏崇山神色微冷,沉声道:“别怕,你先待在此处。无论如何,为父不会让他们带走你。”

他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对头?

然而情况已由不得她多想,虞璟心念急转,当机立断:即便秘密泄露又如何,如今封印未开,天下未乱,就是贵为脉主也没有随便牺牲门内弟子的道理。

何况执夷君治下,焉能有此滥伤无辜之行?

心思既定,虞璟便道:“父亲,我随你们一同去。”

也正好让她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强者都是什么模样。

后山断崖边静静伫立着三道人影,猎猎山风的吹卷中,衣角翻飞,缥缈如仙。

为首的男子似乎比晏崇山年纪还轻一些,看样子不过而立之年,唯有一头长发苍白如雪。他容色清秀气质温和,脸上淡笑如清风拂面,倒是令人颇感亲近。

“晏主事,”他稍有犹豫,“怎么你的女儿与你姓氏不同呢?”

晏崇山本警惕不已,谁知道脉主一开口便是这样宛如拉家常的话语,不禁一愣:“小女······随亡妻姓虞。”

晏子楚闻言禁不住瞥了一眼晏崇山。

“哦?亡妻······这我倒是未曾听闻。这些年来,你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很辛苦罢?”

这话就更是奇了。

虽有疑问,但面对道脉主,晏崇山也不敢质疑,只好老实道:“幸而孩子们都很省心。”

“那——”道脉主还想东拉西扯一番,冷不丁腰眼被背后来的扇柄狠狠戳了一下,差点惊叫出来。

“快点快点,你准备磨蹭到什么时候?”一道清亮的女声传音入密催促他。

道脉主只好进入正题:“其实今日我们三人来此是、是想见见晏主事的女儿。”

虞璟正被晏崇山挡在身后,她身量纤细,站在晏崇山所投下的阴影中,全然被掩去身形。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虞璟从晏崇山背后一步踏出,垂眸敛袖行礼道:“弟子虞璟,见过三位脉主。”

这一下,无论是温柔含笑的道脉主,摇着折扇百无聊赖的女子,还是悬崖边背手望天的男子都倏然扭头看向了她。

目光实在是……不怎么友善。

虞璟眼皮一颤,却继续维持着行礼之姿,半点没有动弹。

“不可如此!”道脉主连连摆手,虞璟因他略带慌乱的语调吃了一惊,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直起了背。

“这……”虞璟左看右看,全然被这三人的态度搞糊涂了。

“好了好了,你这呆头鹅能做得成什么?还不是得看我出马!”三人中唯一的女子越众而出,在虞璟身前一步处站定。

听闻四脉主中,文脉主乃当世女中豪杰,应当就是面前之人。

文脉主一身墨绿锦裙,以金丝银线绣出牡丹花样,裙裾处亦缀满了苍绿色宝石,叫阳光一照,简直是富丽堂皇、华光万千。既不像个修道者,也无任何文人习气,倒像是个闺中姣小姐。

唯有手中捏着的青竹折扇颇有文人雅客之风。

虞璟如此想着,下一刻就被文脉主用折扇挑着下巴仰起了头。

“哎呀呀,长得真是可爱。”文脉主啧啧赞道,笑得花枝乱颤,“我看啊,光是放在身边都能赏心悦目。”

“听闻你喜好读书,正巧我有个问题无法解明,想请你和我共同思索。……世人常言,人比花娇,往往却只将外貌之美作为品评标准,就不知人心是黑是白,孰正孰邪,是否堪与鲜花并称?我以‘花心’(3)为上联,请你对出下联。”文脉主一开折扇,龙飞凤舞的“对”字几乎要跳至虞璟面上。

虞璟垂眸看了两眼扇面上的“对”字,又抬头与文脉主对望一眼,眼见她专注地凝望着自己,目光炯炯犹如闪电,恍然大悟。

原来文脉主最爱对对子!今日是来找她切磋的!

花心二字,一字为草木,一字为人体部位。若只凭此强对倒是不难,关键是文脉主出对前的那番话。

她的下联应当也需刚好能解答文脉主的质询。

“弟子对‘李耳’。”

“哦?”文脉主倏然收回折扇,神情晦暗不定。

“是。”虞璟解释,“老君于《道德经》中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4)。弟子想,既然世间万物皆为同等,无论人心如何,无论人亦或花,本就没有所谓的高低上下之分,又何来不能相较之说?”

文脉主沉默着后退一步,一旁道脉主的笑容也是微僵。虞璟心中突突直跳,她原以为这个下联纵是不算上佳,也勉强能对上,却忘了以老君之名作答恐有不够尊重之嫌。

刚想开口告罪,文脉主便朗声大笑起来:“妙啊妙啊!果真是满腹才华,更难得的是,敢用老君之言来压我,我若说你答得不好,岂不是否认了老君之言吗?哈!小姑娘胆识不错啊!”

“啊?不不不……”虞璟一头冷汗,天地良心!她何时生出过这样的心思啊!

“……我看你来做我的徒儿倒是正正好。”文脉主说着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捏住了虞璟的双颊,嘻嘻笑了起来,“好玩好玩!你就跟我回去天天让我捏着玩吧!”

虞璟被揉搓着又是一怔,虽说文脉主也是她心目中师尊的人选之一,然而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也不知文脉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还不待虞璟回话,道脉主就大惊失色:“师妹收手,莫要胡言。”

“切!没劲。”文脉主撇撇嘴收回手,随口品评道:“根骨还可以,算不得差······土木双灵根,也算合宜。”

虞璟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她的资质当然不差,可更称不上好,还可以都算是在夸她,中不溜才是正常评价。

文脉主实在是抬举她了,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为她摸骨的?

“这样说来,若要入内门,想来也并非难事?”道脉主点头。

“只是这样而已?”截住道脉主话头的,是个神色冷厉异常的男人,他扬眉瞪了虞璟一眼,“这种资质、这种资质怎么配——”

“无人能质疑执夷君的决定。”道脉主语气轻柔地打断他,“你越矩了,刑脉主。”

原来这人就是刑脉主。

虞璟好奇打量他,父兄二人皆属刑字一脉,前世她也算是拜在刑脉门下,因而听刑脉主的事迹远比其他三位脉主更多。

如今看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的模样,就知旁人所言不虚,刑脉主确实脾气不算好,就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生气。

虞璟正垂头沉思间,就见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虞前辈。”

我懂了,虞璟面无表情地想,这定然是无明之渊中的一场梦。

一场太过美妙,又太过可怕的梦。

(1):凌晨1点到3点

(2):早上5点到7点

(3):花心对李耳是从网上找到的一对无情对,解释是作者自己添的。作者不懂对联,连平仄都分不清,如果解释有问题,请轻点骂。

(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道德经》第五章,意思是天地无所私爱,对待万物皆如“刍狗”,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任凭万物自然消长。

文脉主这个对子的目的并不单纯,但单纯的小璟同学算是歪打正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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