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纪明巩向前迈了一步,愣是将师兄挡在了身后。
女人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禁冷笑出声:
“这位小公子,单靠站在他前面是保护不了他的。那纸钱上有蛊,在他碰到之后便已植入他体内了。如果你们给小女一个满意的答复,小女就控制蛊虫出来,但如果结果小女不满意的话……”她拉长音调,手上做了个烟花爆炸的手势,“砰!”
“可耻!”冯海见儿子的命就这么轻易地被握在他人手中,动了气,登时提起百纳就往前冲。
女人的神色一凛,侧身躲过一剑后,骤然收紧了手掌。
“呃……啊!”冯祥只觉心脏里仿佛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蛊虫,痛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最后直冲大脑。
“师兄!”纪明巩回身,惊叫出声,赶忙将痛到跪地的冯祥揽进怀中,却见对方疼得冷汗涔涔,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冯海本欲发作的性子登时熄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字。
“可以好好说话了么?”女人用眼神示意冯海:你儿子还在我手上呢。
冯海彻底熄了火,退了回去。女人松开手掌,冯祥便劫后逢生般大喘气。
李贤真头疼欲裂,这可怎么解释啊……
反倒是崔鹤立到这种时候脑子灵光了起来。他收了立世,向前一步双手作揖,恭敬道:
“抱歉打扰姑娘,我们此次拦轿并非恶意,只是听居民说起,姑娘您的队伍夜夜喊冤,所以想着能帮姑娘排忧解难,解决冤案。”
女人冷哼一声,并没全信:“谁说我蒙冤了。”
“这仅是猜测,具体原因,还得姑娘告知。”
见崔鹤立态度实在诚恳,待人又有礼貌,女人这才微微缓了脸色。她回了头,对抬轿的尸人吩咐:“准备,起轿。”
众人以为她是对这个原因满意了所以准备离开,却没想对方盖好盖头上了轿后冲他们喊:“各位公子请移步,我们换个地方聊。”
吾明山后山坟场。
李乾道原本寻思着“移步”会到些茶馆什么地方,再不济,找个破败的宅子亦或是块平地都行。
但当他站在吾明山后山的坟场时,他承认他还是太天真了。
此地说是坟场,其实没有那么正规,反倒更像一处乱葬岗。有些尸体被草草裹了草席往这里一扔,连埋都没埋,还有一些倒是埋了,但仅是往上盖了两层薄土,腐烂的手臂被苍鹰亦或是其他什么鸟类啄食得露了大片的骨头,显得阴森森的。
唯有一个坟包,被埋得结实完整,还立了块碑,插了朵亮色的小花,与周围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
花轿停下,女人从花轿内走出。她撩了撩头发,冲几人道:“跟小女来吧。”
李乾道直觉那人要给他们看那个插花坟头。
果不其然,女人的脚步渐渐加快,带了急促,失了仪态。到最后,她跟跑了几步,几乎是扑倒在坟头上。
坟头处缓缓冒出一缕青烟。
青烟聚集,一片混浊中渐渐有了人形,最终化作了一只长相清秀的青年小鬼。
他仿佛不忍看到女人在他坟头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躬着身子摸她的头,即使手穿过躯体也仍在温声安抚,眼神里尽是满溢的心疼。
“那是……她老相好吗?”冯祥八卦之心燃起,悄眯眯地压低声音问纪明巩。
纪明巩则点点头,小声回:“看样子应该是。”
那青年小鬼身上也穿着身大红的喜服,很显然是在成婚当天被杀害的。
一行人站在不远处静静等着女人哭完。
半晌,似是终于抒发完心中郁结,女人缓缓止住哭腔,到最后仅剩两三声抽咽。
她掏出手帕抹干净了眼泪,方才亦步亦趋地站起来。
她好像看不见鬼,所以任凭那鬼一直跟在她后面也没有反应。
“小名叫柳正思。”女人终于起了话头,将经过娓娓道来。
……
冗长的故事讲完已是天明了。几个人反倒不困,因为实在是被柳正思的故事惊到了。
故事的前半段讲述柳正思与这张家郎——也就是那鬼,是如何青梅竹马,又在年少时私定终身;父母又是如何对这门婚事不满,意欲将她嫁与那前来求亲的县老爷。
后半段呢,则是张郎是如何在夜里来寻正哭泣着缝制婚服的柳娘,相约次日的三更天私奔。
可到了第二天,柳娘满心欢喜穿起喜服在三更天溜出家门时,却不见张郎的身影,最后却在吾明山的后山找见了他。
张郎也穿了身喜服,与柳娘不谋而合。只是他身体破碎,被人打得像块烂布一样躺在那里。满目的红,更显讽刺。
她不知自己这心上人为谁所害,报官后,对方收了钱,事却不了了之。
父母靠不住,只是日日催促她从了县老爷,早日寻一个“正经”人家成婚。
那县老爷来过她家中几次,次次都以猥琐的眼神盯着她,甚至是动手动脚。柳娘被恶心得发怵,却被父母逼着笑脸相迎。
“那天夜里,是我与县令结婚的前一夜,”柳正思道,“本就是去做妾,所以也没有大操大办,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而我与张郎相约私奔那夜穿的喜服,就这么静静躺在床上。”
柳正思身后的鬼魂垂眸,满目悲伤浓得化不开。他躬身抱住心心念念的“柳娘”,双臂却还是穿透对方身体。
茫然,无奈。
李贤真看这一幕看得心疼,一想到这么个有情人终分离的情节,他就难以自禁地感伤,脑子里尽是李道折的脸。
“但有个人出现了,”柳正思缓缓扬起嘴角,眼神中多了丝希冀。
她抬起手,握起又松开,“她给了我这一身的能力,让我学会御尸,我才得以反抗。”
“还好,我没有辜负她的苦心,我的苦衷有人听到了。”
给你一身能力是想让你报仇,结果你就只拿来沿街游行啊。真不知该夸你善还是骂你傻。冯海暗自想。
“那姑娘想得到什么样的处理结果?”崔鹤立问。
柳正思想了想,“其实我只想知道谁人杀了张郎,将之绳之以法就好。”
几人震惊:“就这么简单?”
柳正思说:“就这么简单。不然还能怎么样,让死人复活么?”
李乾道暗自咂舌:从他一开始见到这么大的阵仗,还以为此案子得多么棘手,这女人得多么难缠。没想到只是想讨个公道。
对啊,只是想要个公道而已,可连这都做不到。
当今世道就是如此,很多人仅是想在这被打压的困境中谋求一条出路,一份公道,可这往往又不可能。
阶级是永远无法跨越的无形的手,将企图从社会底部爬出来谋求正义的人们又按回深渊。
尤其是生活得卑微的女性。
像盛英樱,像柳正思。
可这世上受苦的女性又不仅她们二人。
“想要知道是谁杀了你家张郎,问问你身后不就知道了吗?”冯祥好像忘记了柳正思看不见鬼,曲着手指指向她身后。
“喏,你家张郎。”
柳正思怔愣了一刻,猛得转身,“张郎?张郎!”
她那神情和音量,不知道的以为身后有蟑螂。
“我……我为什么看不见他,你们没在骗我吧?”柳正思声音发抖,有点激动。
“按常理来说,没学过道,开过道心的人,是看不见魂魄的。”李贤真说道。
“但是你既然做了赶尸人,能力应该大大提升,也能看见魂魄才对……你说的那个给你能力的人,当初有说让你拿什么跟她交换能力了吗?”
柳正思面上空白一瞬:“好像……有,但她一开始说的时候我没听清,只是听说能让我报仇,我就……我就直接答应了。”
冯海扶额,“姑娘你别是让人耍喽。”
可见鬼这么个能力是人人都有的,只是需要经过专业道人帮忙开了道才能真正被使用。
但一旦这种能力被集合起来,很有可能被炼化成可控鬼的能力。
一般会使用这能力的大多为邪教组织。
可最大的邪教团伙不是前几年在逢迎山一带被围剿干净了么?这又是哪里来的邪教余孽。
李贤真越想越头疼。
“那你们能看见张郎的魂魄是不是!”柳正思急切道。
“是。”
“那……那帮我给张郎带几句话可好?”
如此恳切的请求,几人无理由拒绝,便应下了。柳正思突然忸怩起来,脸上泛起粉:“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不……不对,也不好。没有张郎你在的日子,我过得不好。”
“我想你,很想很想,甚至前几日一闭眼就是我们幼时相识相伴的时光。可惜……可惜你走了,”柳正思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再也没人帮我下河摸鱼,帮我抵挡那些小混混的恶言恶语。”
“我每日用了很多办法,想让他们还你一个公正,可是都没成功。”
“一直到了刚才,方才有人听见我的声音,答应帮帮我,也帮帮你。”柳正思说着,偏了头冲后面的几人笑,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泪花。
但她分明是在笑着的。
“张郎,你等着,我这就来了。”
此话一出,还是李乾道先品出了其中不对来,大喝:“快拦住她!”
为时已晚,手中的定身符还未来得及扔出去,柳正思已然一转头,一头撞在那张郎坟边的柳树上了。
头部撞击的力道之大,惊飞树上一对双生鸟。树下,鲜血淋漓,足以见其情深意切。
片刻后,柳娘终于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见到了她的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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