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影月。
池离山山门处,少女立于此地,遥望山门,“不至于吧?”
想她在此修行十余年,被赶下山门时竟无一人相送。
她的人品也不至于坏成这样吧……
不过就是将师姐的天级灵器回天铃偷了,师兄的天级灵器归终剑融成门把手,再就是把师尊他老人家的胡子给剪下一撮留作纪念,好像也就没什么了。
怎就一个个都铁了心不愿出来想送呢?
不过,无人相送也好,她本就是个孤煞命格,早晚有一天会克死所有人!
少女幼年时。
泉州石榴镇不远的村落。
陈氏妻子临盆,将生之际,本是午时,天光最明亮之时,屋内妻子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倏地一瞬!整座石榴镇没入黑暗。
乌鸦成片飞来。
屋中,接生婆早已准备就绪,却因这突然没入黑夜的天,心里泛起嘀咕。
做这种事的人,往往都会懂些什么。
烛台放在榻边椅子上,周遭无风,烛火却摇曳不定,就好像在垂死挣扎,随时会熄灭。
这烛火晃的接生婆更加心神不宁。
“乌鸦,向来报灾不报喜。”
接生婆摇了头,瞅着大汗涔涔的陈氏妻子,脸色惨白、苍白。
陈氏妻子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忍着剧痛,最后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呼、呻吟,声响满屋。屋外,陈氏焦灼、担忧徘徊在门口。
对他来说,孩子不打紧,妻子性命最重。
毕竟孩子生下来也不是他养。
半晌,屋内没了痛呼、呻吟的声音。须臾,接生婆抱着个女娃出门。
出门第一眼见到成群结队的乌鸦,接生婆不由得张大嘴巴。她想到屋内没了气息的陈氏妻子,还有无风摇曳的烛火,沉默着站在原地,一种可怕的念头陡然提至心坎!
这女娃,是个灾星……
陈氏向她走去,接生婆动作僵硬的给他看怀中女娃。陈氏却只是扫一眼,就匆忙往屋内赶去,见到面色惨白早就断气的妻子,他“噗通!”一声跪在榻边,轻抚妻子面庞,唇齿颤抖,泪流满面。
女娃像是感受到父亲在哭,这时方才啼哭,哭声回荡在小院,成群的乌鸦一齐飞走,都往东面飞去。
没入黑夜的天恢复原样,阳光打在女娃身上,她渐渐止住哭声。睁着一双朦胧眼,好气打量这方天际。
屋内陈氏颤颤巍巍走出来,接生婆像是扔掉块烫手山芋一样,将怀中女娃交给陈氏。
陈氏面容呆滞,唯有一双眸子迥异盯着女娃脖子。
接生婆看出他要做什么,这女娃在她看来是灾星无疑,杀了是好,可怎样杀,如何杀,不清不楚会害了整座石榴村。所以,现在最好是养在身边,不杀。接生婆打断陈氏的想法,叮嘱陈氏,道:“此子扰动天象,命不该如此绝,要看天何时收她。”
乌鸦向来都是报灾的。
陈氏闻言,收起想法,抬眸盯着接生婆一言不发。
接生婆又道:“乌鸦有灵性,向来报灾不报喜,今日齐聚你这院中便是来报灾。方见这女娃啼哭,乌鸦便飞走,老婆子不敢猜想,是否和女娃的生死有关。但你若执意要动手,老婆子我就是个接生婆子,与你家无冤无仇,等我走远,你再动手。”
陈氏叩首,然后沉默着将诊费交给接生婆后,报着女娃退回屋中。
接生婆接过诊费,蹒跚离去。
陈氏抱着女娃,默不作声。
他将接生婆的话听在心里。因女娃引动天象,本来要送去泉州城王家的,现在不肯收了。陈氏便自己养大女娃,给她取了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叫陈灾。
女娃也因这名字在村子里受尽冷眼。
直至陈灾七八岁时,村子里陡然生起一场大火,这火就像有生命一般,将村子圈起,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没辙,村民们没地方打水,光靠村子中间唯一一座水井灭不掉火灾。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屋舍烧毁坍塌,火星四溅,烟气被烈火困在火圈内,散不开。火圈里的村民接连咳嗽,喘不上气,生生给憋死过去。
其时,成群的乌鸦盘旋在石榴村上空,粗哑难听的叫声回荡,将这场灾祸渲染的更加诡异。
陈氏默默跑在前,陈灾跟在他身后,摔倒了,陈氏也不闻不问。陈灾哭叫着,大口吸入烟气,昏死在烟气中,不省人事。
陈氏也难逃厄运,陈灾昏死没多久,他走过一间屋舍,怎料,这间屋舍瞬间倾斜、坍塌,燃烧的木板呈现碳状,直直将陈氏扑倒在地,瞬间,血肉灼烧的烧焦味开始扩散。
盘旋的乌鸦招来天雨,过路的仙人瞧不得人间疾苦,略施小计便灭掉这场大火。
雨水还在下,乌鸦叫的更难听,像是在骂那仙人:干嘛要抢我们功劳?!又像是在警告村子里的人,灾难已至。
“滋啦——滋啦——”雨水熄灭大火,滚滚浓艳铺天盖地。
村路泥泞,有雨水冲来黑红色液体。
仙人不急不慢走在石榴村,周身仙气灵力助他隔绝雨水,和脚下泥泞。
家毁人亡这场面,他见不得。
村民满身焦灼,唯有一女娃还算干净。
就是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仙人走过去,探下女娃鼻息。他微勾唇角,尚有一息尚存。
他叹石榴村遭此劫难疾苦,这女娃孤苦伶仃,日后八成会饿死。便收女娃入池离山做他第三位关门弟子。
如此今后机缘全靠她自己造化。
现在造化的是不错。
陈灾把自己造化出山门了。
这十年,陈灾仙法倒是没学会多少,偏学了一身……偷技。
彼时山门敞开,师姐月紫怒目瞪她!眸中好潜藏几分不舍、柔情。“月暮!回天铃还来!”接着,月紫便伸手去抢陈灾挂在腰间的回天铃。
陈灾听师姐叫她月暮迟疑片刻,待月紫将手伸到她腰前时,她条件反射的向后一跳!身后是百级阶梯,陈灾落在台阶沿,脚下虚晃,整个身子往后倾去!
月紫收起手,心下一紧!
陈灾在倒下的瞬间想起月暮是谁,是她上山时,救她的仙人给她取的新名,也就是她的师父,月水真人。不过这名字她没怎么用过,逢人她只道:“我叫陈灾。”
简单的四字,遮掩她所有的光,可偏偏她像开玩笑一样,讲出这四字。
陈灾以左手撑地,一用力!身体自空中旋转一周,然后站立在台阶上!她在下面遥望月紫,双手掐腰,鼓起腮帮,撒娇道:“师姐!你看我都被赶下山门了,日后咱们就很难再见,这回天铃你就留给我当做纪念好不好?”
不好。
很不好。
当今天级灵器仅有十把,又被陈灾毁去一把,如今更是少得可怜!
月紫皱眉,严肃道:“这是天级灵器,日后只有你一人游荡在外,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独自一人,随身携带天级灵器,很难不成为乱入狼群的羊。
陈灾一扭头,“哼!师姐就是讨厌我!”
月紫:“……”
月紫没辙,她垂下眼帘,思虑片刻,然后并拢食指中指放在唇边,低声吟诀。就见指尖一闪金光,这金光倏地钻进陈灾眉心,“此为唤灵诀,日后小师妹若是遇到危险,默念其中口诀,我和你月明师兄会第一时间赶到。”
陈灾将月紫的话记在心里,她朝月紫笑了下,“多谢师姐!若无他事我就先走了!你知道的,咱这池离山交通不便……”
的确是交通不便,人间有禁令,修仙之人不可随意在城池上空御物飞行,一是为了阻止不必要的麻烦,以免引起百姓恐慌;二是因为当今世间无妖魔,总在天上飞,遭人妒忌,会断了福德。
月紫沉默思量:小师妹的确是到该离开的时间了。她嘱咐陈灾,道:“池离山有禁令,本门弟子无外出令不得外出,师姐没法送你下山,在此就先向你道声歉,今后没有我和你师兄,可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月明师兄哪,也需要你一个道歉……”月紫叹口气,一想到她这个师弟,就头疼!
其时。
池离山内。
一间靠池塘边的屋舍内,月明瘫坐在地上,泪眼汪汪的盯着破木门上崭新的门把手。
那是他的剑啊!天级灵器!归终剑啊!
一剑破万军,斩首而回,剑刃不染尘世。
就算杀戮再多,这剑也不会被怨念侵蚀,凝成怨杀之气。
现在!他的归终剑变成了门把手!!
天级灵器便废品,他心疼的哇哇大哭!
这时,月水真人也是瞧见这归终剑所铸的门把手,摇头叹息。
月明见师父到此,就像半大点的娃娃一样,更是肆无忌惮的开始大哭大叫,“师父!!您不知道!!您的好徒弟月暮给徒儿的归终剑融了啊!!”他指着门把手,含糊不清道。
月水真人沉默:我不瞎,我看见了,还用你说。
见师父没理会自己,月明更是变本加厉的哭的更大声!“啊!!”像是要用泪水淹没他的师父。
刺耳的哭闹声传到山门外,陈灾抖下身子,干扯唇角,“那师姐就先待我向师兄道歉……”
此地不宜久留……
月紫颔首,目送陈灾下山,待见不到她人影,才不舍进入山门。
月紫移步月明屋舍,就听见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心里犯嘀咕:是师父来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待她进屋,却不见师父,略带疑惑的看向月明。换做往日受委屈,他绝不会如此作罢!她调侃道:“今儿怎么不哭了?”
月明眼角还挂着泪珠,心里却笑开花。他面上又藏不住事,唇角是勾起的,“师父说,答应再给我一把天级灵器。”
月紫不作答。
真是有够好哄骗的,天级灵器,哪来那么多。
“你见到师妹了?她死……唔……她还好吗?!”月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但……还是有些不对,应当是豆腐做的刀子。
平日里,陈灾总是惹祸,都是他出面摆平!月明见月紫半天没说话,他又道:“真是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能不能吃得开,可千万别惹祸!”
等他说完,月紫找把椅子坐下,她直接忽略掉月明的话,慢慢道出陈灾对月明要说的话,“小师妹要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道歉他不接受。
那可是天级灵器啊!
听着,他眼睛又红了,作势就要大哭大闹!
月紫扶额,吟诀对月明使出闭声诀。
月明在一旁又哭又闹,没有半点声响。
月紫欣慰、得意一笑,真是舒坦。
台阶下,陈灾没留半点情意,没回头再看一看这池离山,径自往湖边小舟走去。
月水真人则立于山门顶,目视千里,看着他一去不返的徒弟。
穿过一段林间小路,出去时,陈灾肩头多出一物,是一只很奇怪乌鸦,其羽并非黑色,而是雪白,尾羽呈一点微红,羽尖是一点黄。
陈灾和这只乌鸦对视一眼,并不觉得不妥,反倒是越发觉得放松。
她摸了下乌鸦的头,朝乌鸦笑,道:“今后你与我一起游历这世间可好?”
乌鸦叫一声,“哇!”
陈灾皱眉,“你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此行注定艰难,必定会风餐露宿,你会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乌鸦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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