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毛姆
他既是一个精神病理学家,也是一个执迷艺术的人,他人潜意识中几乎没有秘密躲得开他。没有哪个探求神秘的人能像他一样看透普通事物的深层意义。探求神秘的人看得透言语难以表达的东西,而精神病理学家则能看到口头说不出来的。
我本性中具备苦行主义倾向,我让我的□□每星期接受一次更严厉的磨难。
老天知道书的作者费了多少力气,忍受了怎样的苦涩经历,遭受了怎样的头痛,只是为了让某个碰巧读到这本书的人放松几小时,或者驱除他路途的劳顿。
讲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好像觉得这些话无比新颖,其实过去先人们早讲过一百多遍了,连腔调都很少改变。钟摆来回游荡,往复循环。那个圆圈一直都在重新启动。
有时,一个人活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一个时代里他争得了位置,进入另一时代却茫然失措,随后千奇百怪的东西呈现出一种人类喜剧中最独特的景观。
我会继续用偶体韵文写作道德教化故事,但是,如果我写作这些东西不只是为了自己娱乐还别有所为,那我可真是一个傻瓜中的傻瓜了。
我不相信斯文而放浪形骸的文人能够表现出一种纯洁的精致文化,可我也记不得那时的文人圈像当今一样时兴如此粗俗的男女乱来。
罗丝·沃特福德有点愤世嫉俗。大众对名流的痴迷让她觉得既不屑又好笑,但还是在他们面前扮演了一个得体的著名女才子。
杰伊太太心下明白失当的言辞往往是智慧的灵魂,因此用几近耳语的音调发表高见,足以让雪白的桌布羞得像玫瑰一样通红。
“为什么可人的女人要嫁给枯燥的男人呢?”
“因为脑子好使的男人都不娶可人的女人啊。”
我很年轻,也许她想要引导我处男般的脚步在文坛陷阱多多的道路上走得稳当。
同情心这种急人所急的心情中有一些食尸鬼般可怕的东西,他们看到朋友遭遇不幸,便会一股脑儿扑上去,把自己的本领施展出来。同情心像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而出,喷撒出来的同情粉末有去无回,有时会让受害者十分难堪。
她说这话丝毫没有贬损的意思,而是充满爱意,仿佛让人知道丈夫最大的缺憾只是希望保护丈夫不受朋友们的嘲弄。
请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太们都知道自己身份在那里,穿戴不那么讲究,而且地位是明摆着的,也就不主动讨人喜欢。
他甚至没有什么怪癖,让他免于平庸之嫌;他只是一个善良、无趣、诚实、平常的男人。有人也许会羡慕他的优秀素质,但是不会与他为伍。他微不足道。他也许是一个有价值的社会成员,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但是,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就大可不必了。
这无疑是无数夫妻平安一生的故事,是人世间生活的样本,具有一种家庭的温馨。它让你想到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穿过绿色的草原迂回前行,最后流进了浩瀚的大海。但是,大海是那么平静,那么寡语,那么超然,你倒会突然被莫名的不安扰乱。也许只是我本质里的一种怪癖作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也十分强烈。我感觉这样生活着,做大多数人中的一分子,一些东西失去了。我认清了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也看到了它秩序井然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狂躁,要求一条更宽阔的通衢。我似乎觉得这样安逸的快乐中有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过更加危险的生活。我已经准备好要踏上崎岖难行的岩石,驶入暗礁密布的浅滩,只要我的生活出现变化——无法预见的变化和骚动。
我那时还不懂女人有种无法摆脱的毛病,就是一心想和愿意倾听她的人絮叨自己的私事。
心里藏着突如其来的秘密,还要保持恰如其分的常态,是很不容易的。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见她的手一会儿攥着,一会儿又松开,有点痉挛。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对闲言碎语这样计较,让我颇有感触,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别人的看法在一个女人生活里竟有如此大的分量。这会在她们最深邃的情感上投下一道不真挚的阴影。
我对她这种有备而为的行为深感佩服,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眼泪也并不那么感人了。
我拿不准她渴望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害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我也怀疑情变之痛在她破碎的心里,是否掺杂了虚荣受损的折磨。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来说是龌龊的,因此我感到心惶。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有多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是在摆姿态,高贵中有多少出自卑鄙,堕落中有多少是圣洁的。
我说什么他都由衷地同意,这倒在我的脚前挖下了大坑,让我的处境复杂起来,且十分滑稽。然而当罪人对自己的罪孽供认不讳时,劝解的人还能有什么高招呢?
“我养活她十七年了。她为什么不能换换位,养活自己呢?”
“她做不到嘛。”
“让她试试吧。”
“你心里还有没有她?”
“一点也没有了。”他回答道。
对相关各方,这都是极其严肃的事情,但是他作答的态度竟然如此快活又放肆,以至于我不得不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笑起来。我提醒自己,斯特里克兰德的行为十分可恶,于是酝酿起了一种道德上的愤怒。
“女人都长的什么脑子啊!爱情,总是爱情。她们认为一个男人离开她们只是因为他另有所爱了。你认为我还会做一次傻子,为了一个女人再付出我曾经付出过的吗?”
“我告诉你我得画画。我管不住自己。一个人掉进水里,游泳游得好或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不得不挣扎出来,否则就会被淹死。”
我感觉出某种东西的冲击非常强大,不可遏制,把他死死地控制住了,仿佛由不得他的意志。
你不得不通过陈腐的短语、俚语以及含糊的半截儿动作,猜测他灵魂的走向。尽管他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可他个性里的某些东西让他不至于索然无味。也许就是他的真挚吧。
现在回头看,我才知道他对一切都熟视无睹,只看到一些搅动他灵魂的东西。
在他灵魂的某处深深扎根着创造本能,生活的各种环境把它扼杀了,但是它顽强地生长,如同恶性肿瘤在活组织里生长那样,最后它掌控了整个机体,迫使他不可抗拒地付诸行动了。
那些人强大而富有,上帝警觉地对他们穷追不舍,最终彻底征服他们,让他们放弃尘世的享受、对女人的爱恋,去寺庙过苦行僧的生活。皈依会在各种形态下发生,通过许多方式实现。有些人需要大灾大难,如同一块磐石会被咆哮的洪水击碎,但是,有些人的皈依则是循序渐进的,如同一块顽石被涓涓细滴洞穿那样。
一个反常规的女人一旦暴露在气势汹汹的礼仪的明枪暗箭之下,转而去寻求崇高地位的掩护时,再没有人能像她跑得那么快了。
你是说,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还可以原谅他,而如果他为了理想离开你,你是不能原谅的,是吗?你认为你对付前者绰绰有余,但是对付后者就无能为力了,对吗?
有时候她们好像不愿意男人长寿似的,因为这会让她们没有机会淋漓尽致地表现一番她们的慈悲。
她很精明,看出来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厌烦关于命运不幸的喋喋不休,也不愿意看见痛苦的影子。
苦难能让人格高贵,这话不准确。幸福有时候倒有这种作用,但是苦难,多数情况下,只能让人变得偏狭,起报复心。
他很重感情,也很容易被打动,但他的情感总有些可笑,因此你接受了他的恩赐,却没有感激之情。
我能想象到她在锅碗瓢盆间有条不紊忙碌的样子,像完成仪式一样做家务,因此家务琐事具备了道德的意义。
美是奇妙的东西,奇怪的东西,画家经过折磨灵魂才能从这混沌的乱世找出来。画家把美创造出来,可美不是所有人都能辨认出来的。你要想认出美来,就必须重复画家的那种冒险。他唱给你听的是一段优美的旋律,你要在内心再次聆听它,你就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他对贫困坦然处之,不认为有多么艰难。他过着这样一种完全依靠灵魂的生活,这种态度里有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
我感觉他在画布上画画,使出了他强烈个性中所有的力量,努力表现心灵所看到的东西,把其他一切都忘掉了。
他对他所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感到满意过,好像于他而言,与迷住他心灵的幻象比,他的画作无足轻重。
娃娃的眼光。当你把个人看法完全不当回事时,你怎么会把一群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我不在乎。我只想把我所看见的画下来。
如果置身一个荒岛上,明确知道除我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我没有时间弄那种讨厌的东西。人生苦短,没有功夫既恋爱又搞艺术。
他演奏得很有品位,只是投入的感情过多,超出常规,把他所有的诚实、感情和充沛的灵魂,一股脑儿都倾注到音乐里去了。
天才对于天才的拥有者来说是一个大负担。
画室的寂静好像聚集起来,变成了几乎可触摸的实体。
这是一种原始的力量,是善与恶没有存在之前就有的。
面子这东西一旦掺和到爱情里,那只是因为你只爱自己。
一个男人结婚了,却又爱上了别的女人,等那股热乎劲儿过去了,他要回到妻子身边,妻子就让他回来了,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大家认为这是很自然的。这种事情搁在女人方面,为什么就应该不一样呢?
多数男人都不这样想,而且他们也不能这样想。”
她模糊地意识到她内心出现了一种让她吃惊、警惕的感情。
我不认为她心里真正有过自己的丈夫。我过去认为她爱丈夫,只不过是女人对关爱和舒适做出的反应,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情了。
这是一种被动的感情,对任何对象都能产生,好比藤蔓能顺着树木攀爬一样。世人的智慧认可这种感情的力量,是因为这种感情促使一个姑娘嫁给了那个需要她的男人,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感情只是生活有保障的满足,得到财产的骄傲,被人需求的快活,嫁了好人家的喜悦,只是一种女人归结于精神价值的小小虚荣。这种感情面对激情是不设防的。
陷入了**残忍的掌控之中。
深陷自己设计的陷阱里坐以待毙了。
在他本人和那种不断敦促他去追逐他并不知道是什么的未被领会的渴望之间,任何东西插进来,我相信他都会从内心连根拔除,哪怕会引发巨大的痛苦,以至粉身碎骨、血肉模糊,都在所不惜。
女人对爱她而她不再爱的男人异常残酷,世上没有比这更狠的残酷。这时她不仁慈,甚至半点耐性也没有,只有一点就着的火气。
她抛弃了丈夫保护下的安全庇护所,抛弃了吃喝不愁的舒适安逸,希图她自己也看得很清楚的极端风险,这表明她有一种冒险的渴望,即便过勉强糊口的日子也在所不惜。
她一定是个性格复杂的女人,安之若素的外表下分明有某些截然相反的戏剧性东西。
人世艰难残酷啊。我们身处这人世,没有谁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死后又会到哪里去。我们必须者者谦谦,认清安静处世的美,低调地度过一生,不让命运注意我们。
画中有一种灵性,令人不安又相当新颖,引导想象力沿着未曾想到过的路径驰骋,在各种模糊虚空的空间里翱翔。这里只有永恒的星辰在闪烁,**的灵魂战战兢兢地在其中冒险,去发现各种崭新的秘密。
他所说的话,确有一种令人讨厌的真实性,而我性格上的另一个毛病是我喜欢有人作陪,不管他们多么缺德,只要能和我旗鼓相当地较劲就行。
我认清了我道德上的弱点,看出来我不赞成他的为人处世已经有些故作姿态了。
他自认为深入观察让他有点惊讶的邪恶,是一种艺术上的满足;但是真诚迫使他承认,他对某些行为感到的反感,远不如他对这些行为发生的理由产生的好奇强烈。
一个坏蛋的性格如果合乎逻辑并且全面,对创作者来说是有强烈吸引力的,即使这与法律和秩序背道而驰。
作家在创造坏蛋时也许满足了他扎根内心深处的一些本能,文明世界的礼仪和习惯把这些本能逼回到潜意识神秘的幽深处。赋予他创作的人物血肉和骨头时,他也赋予了自己没有办法表达的那部分生命。他的满足感是一种解放的感觉。
作家更想去了解,而不是评判。
她的平静如同被飓风袭击过的海岛酝酿出来的那种阴沉的平静,她的快活也只是绝望的快活。
他的生活不可思议地从各种物质享受中剥离出来,但有时他的□□仿佛要对他的灵魂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身体里的森林之神突然把他抓在手里,本能具备大自然所有的原始力量,他在这种本能的掌控中无能为力。他被牢牢抓住了,灵魂里没有地方容得下谨慎或者感激的态度。
我无法克服我的**,但是我憎恨**。**把我的灵魂囚禁起来。我期盼着有一天我可以摆脱掉所有**,让自己毫无羁绊地创作。
她用无限的耐心,打算把我罩在罗网里,捆得结结实实。她想把我拉下来,和她待在同一水平;她对我毫不关心,只想让我为她所有。
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因为人们尊重我们的意见,倍加重视我们对他们的影响力,我们不喜欢那些我们无法施加影响的人。我认为这才是人类自尊溃烂得最厉害的伤口。
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他只给你看他希望这个世界接受的表面印象,你只有通过参考细节和那些他不自知的在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才能真正了解他,因为那些小动作是无意识的。
我们每个人在这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禁锢在一座铜塔里,只能通过符号与自己的同胞交流,可这些符号是没有共同价值的,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可怜地想把心里的珍宝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能力接受。于是我们只好孤独地前行,肩并着肩,却不能在一起。
我想是你的勇气不灵了。你的□□把软弱传染给了你的灵魂。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无限的渴望控制了你,你因此被赶上了一条危险、孤独的寻求之路。你在这条路上期望找到最后的解放,摆脱折磨你的幽灵。我觉得你像那种永不停歇的香客,走向一座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神坛。我不知道你瞄准的是什么样莫测高深的涅槃。
你自己知道吗?你寻求的也许是真理和自由,你一时间以为你可以摆脱爱情。我想你疲惫的灵魂也许想在女人的□□里寻求休憩,而当你找不到休憩时你就憎恨她了。
一件风流韵事也许可以将他心中或明或暗的闷火扇成熊熊烈焰。
在进行一种活动时,他们能把别的活动暂时排斥在外。他们有本事专心于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而且如果另一种工作造成干扰,他们就会非常烦躁。
法国火焰式建筑物在蓝莹莹的天空下红彤彤一片,炫耀夺目的颜色像激情的喊叫。它们很有肉感,带着一种不惧羞耻的施暴劲头,让你简直透不过气来。
这里的夜晚美不胜收,你的灵魂好像简直无法忍受□□的囚禁。你觉得灵魂随时会飞向虚幻的空中,死神拥有了一个可爱的朋友般的面貌。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怪人,他们做事自然不同一般。也许人们知道,他想成为的那种人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可他必须做那种人。
紧紧抓住斯特里克兰德的那种激情,是可以创造美的激情。那种激情不会让他平静。它催促他,逼迫他,让他满世界乱走。他这一生都是一个朝圣者,渴望着心中的圣地。附在他身上的那个魔鬼是铁石心肠。有些人渴望真理的劲头太大,他们为了求得真理,最后反把自己世界的根基动摇了。
它们(画里的水果)暗藏着各种始料不及的危险,咬上一口,也许会把一个人变成野兽,或者神灵。所有健康自然的东西,所有依附于幸福关系和依附于简单的人的简单喜悦的东西,都惊慌失措地躲开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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