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落花观

裴怜尘循着香囊上的气息先去了最近的一处地方,从地下挖出了一只手,连带着一节有些烂了的小臂。

果然不出所料,这只手上怨气极重,一从土里挣脱出来,就本能地要攻击附近的活物,裴怜尘抬起剑鞘挡了一下,那只手便死死地抓住了剑鞘,用力到指甲都劈开来,似乎认定了这剑鞘就是害她的人,不撒手了。

裴怜尘不由得有些为难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太多对付这种东西的经验,想了一会儿,索性把外袍脱下来,咬破手指凝神在上面画起了安魂符,然而指尖的伤口太小,他才刚画了一小片,血就止住了。

裴怜尘索性将问道剑抽出来了一节,左手在剑刃上一握一滑,翻过手来捏了捏拳头再摊开,掌心中不一会儿就聚起了一小洼鲜血,他于是就一手捧着血,一手蘸着血在外袍上继续画了起来。

待到整个外袍都画满了安魂符,裴怜尘将它拎起来抖了抖,扎成了一个口袋状,而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那只断手,催动灵力用力一拉一甩,又将外袍扎成的口袋一捂,把那只手给装了进去。

那断手在里面疯狂扑腾了一阵,撞得布料上的安魂符一阵阵发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裴怜尘松了一口气,提上这“口袋”继续往下一处去了。

到了后半夜,他才将零零碎碎的红绡给尽数捡了回来,提溜着口袋找了处没人的荒郊野外,又一叠声地道了“得罪”,将那口袋狠狠地晃了起来,直到他觉得晃匀了,每一块都满满沾到了安魂符的灵力之后,才解开口袋,将里头的东西哗啦一声倒了出来。

那些肉块蹦蹦跳跳地从口袋里滚落出来,像是晕头晕脑地发了会呆,而后开始寻找自己原本应该呆着的地方,一块块摞了上去。

“这里错了。”裴怜尘把拼错的手和脚调了个位子,脚边忽然传来了敲地声,裴怜尘低头一看,原来是脑袋一整个太重了爬不上去,急地在地上跳。

裴怜尘于是俯下身将它从地上托起来,轻轻地放到了肩膀上面,又把绑成口袋的外袍解开来,披在了对方身上,拢好衣襟,在腰间扎了起来。

“姑娘,是谁杀了你?”裴怜尘问。

红绡还有些呆愣愣的,歪了歪头,灰败的瞳仁死死盯着裴怜尘的脸。

裴怜尘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红绡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动了动眼珠,转头往飞花镇的方向走去。

“等等!姑娘,你这样去,会吓到镇上人的!”裴怜尘赶紧拦住她。

红绡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要去镇上做什么?报仇?”裴怜尘问她。

红绡反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大概是不能说话了,裴怜尘的目光在她咽喉断裂处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她的脸,问:“是你见过的人?”

红绡的肩膀忽然颤了颤,若不是有那画满了安魂符的袍子裹着,她可能已经又抖得散开了。

裴怜尘牵着她的手走到了一棵树边,跟她说:“你先躲在这里,不要叫人看见,我去将他引来。”

红绡瞪着他,过了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裴怜尘心下唏嘘,这样好说话的厉鬼当真是头一次见,想来生前也是个温柔和善的姑娘。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红绡的脸,而后捏起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荡开了微微波动的灵力,像水波一样扭曲了空气中的景象,已是尸体的红绡忽然退后了一步,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遮耳障目术,不要怕。”裴怜尘冲她笑了笑,“一定替你报仇。”

失踪了数月的红绡回来了。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飞花镇,盈盈姑娘的兄长揪着红绡的头发将她当街摔在了地上,似乎笃定她是害了自己妹妹的帮凶。

“是不是你引来落花妖女的!盈盈最开始去落花观,就是你教唆的,她原本那样乖,若不是去落花观,怎么会出事!”

红绡却仰着头说:“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们,她的死,并非怪力乱神,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胡言乱语!”人群里有人不干了,是那日的轿夫,“你是想嫁祸给我们吗!那天山路上,除了我们几个就是你,你消失这么久,是不是心虚了!”

红绡却不看他们,将摔落在地的簪子捡起来,站起身抬手盘好了自己的头发,看着盈盈的兄长说:“将我的卖身契给我,再给我五十两银子,我便告诉你真相。”

“你在做什么梦?”那男人觉得有些好笑似的,“一个奴仆,也敢同主人家谈条件?”

“盈盈小姐是个好人,我回来,是想报答她。但我也得为自己打算。”红绡淡淡地说,“你可以再想想,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若是不想叫你的妹子冤死,今夜子时之前,来落花观找我。”

红绡说罢就转身离开了,一时竟没有人敢拦她,只是小声议论着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硬气,是不是这失踪的时候在外头傍上了什么人。

“姐姐!”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红绡愣了愣,转头看过去。

“姐姐你还活着!太好了!”是豆包,她正不管不顾地跑过来,程小满和小五也傻傻地跟在她后面。

也许是感觉到了目光,程小满抬眼看向了红绡的眼睛,而后愣了一下,忽然一把拉住了豆包,在小五不解的质问中,拽着她们离开了。

“你干什么呀!”小五挣扎着问。

眼看四下里无人,程小满摁着她俩的肩膀小声说:“那不是豆包的姐姐,是我师父,我去一趟官府,你们呆在镇上,别乱跑。”

小五和豆包对视一眼,而后撇了撇嘴:“好吧。”

“红绡”在镇上大摇大摆地挑了许多胭脂首饰,引得不少路人指指点点,直到日头西沉才出了镇子。

程小满告别了两个女孩子后,便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裴怜尘身后,直到他路过通往县衙的那条街才停下来,转身朝飞花镇的县衙跑进去,也不击鼓鸣冤,直接亮了裴怜尘给他护身用的灵晶命牌,要衙门里出人与他同行。

县衙里当差的人见他年纪小,本来有些犹疑,但看着那枚流光溢彩的灵晶命牌,又见他生得俊朗,更被他理直气壮的跋扈语气所蒙蔽,以为他是哪户世家高门溜出来玩的大少爷,并不敢得罪,短暂商量了几句,派了两个官差与他同去。

“红绡”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晃悠悠地状如鬼魅一般。

路边的灌木忽然轻轻地晃了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身后,举起了手中的柴刀,悄无声息地照着后颈劈了下去。

劈空了。

那人愣了愣,提着刀直起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

“杀我一次不够,还要杀第二次么?”

男人转过身,面上一块可怖的烧伤疤痕,他忽然笑了笑,一言不发地举刀又劈了过来。

“送亲的人不止我一个,为何偏偏只杀我?”

“红绡”再次消失了,周围的空气弥漫开血红色的薄雾。

“盈盈小姐也是你杀的吧。”

男人并不搭话,只是发了疯一样举刀砍过来。

莫不是个哑巴?扮作红绡的裴怜尘心里有些疑惑,索性也装作厉鬼的样子,伸手去掐对方的脖子,将对方一下掼倒在了地上。

那男人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似乎的确说不了话,只是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可怖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红绡。

若是个哑巴,那便不好诱供了。裴怜尘犹豫了一瞬,若是将他送官,恐怕将来也会因为证据不足而叫他逃脱一死,那不如就在此地,自己亲手了结了他······

“呔,妖女!呃不是,女鬼!”程小满忽然顶着一头树叶跳了出来,“在镇中时我就看出你不是活人!休要伤人,七六五四三二一收!”

“啊啊啊啊她怎么还在动!”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抱着程小满的胳膊抖如筛糠,“你的法术灵不灵啊大少爷!”

“灵,灵的!你若有冤情,同我一道去官府相陈,休要在此胡乱伤人!收收收!”程小满又胡乱捏了一串手诀,又对左右两个官差喊:“你们快去把那疤脸摁住啊!没听见他杀了人么!”

裴怜尘:······

算了,自己捧个场。裴怜尘在心里叹了口气,装作被控制住的样子,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官差将疤脸男人摁住捆了,垂着头跟在了程小满身后,一起往镇中去了。

到了县衙,程小满这次敲响了门口的大鼓,引得众人都纷纷侧目。

替厉鬼鸣冤,这倒是千百年来头一遭,不多时便有不少人聚了过来。

裴怜尘头一次跟人对簿公堂,不知道要跪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直直地站着,别人问他什么他答什么。

幸而众人都以为他是厉鬼,不敢叫他守规矩,只问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而后便派人往那疤脸的住处去搜,又把与他一同打造花轿的工匠都给带了过来。

那几个工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怕被女鬼报复,索性都争先恐后地说那疤脸不对劲,每天做完工都比旁人歇下得晚。

不多时盈盈姑娘的兄长也来了,一看这疤脸和女鬼红绡在对峙公堂,先是愣了愣,而后扑过去要打那疤脸,被官差给拦了下来,嘴里仍然不停地骂着他。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家起火之后,我妹子可怜你,替你医治,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害了她,又杀了她的陪嫁丫头!”

那疤脸只是跪着,懒懒地嫌弃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冷笑。

不对劲,裴怜尘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疤脸的反应太平静了。

身为修士不该对凡人随意动用法术,更何况自己如今还身在天谨司,可是眼下他却顾不得那样多了,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催动灵力对那疤脸哑巴用了摄取心神术。

只有程小满注意到了此地灵流的变化,有些担心地上前了一步,却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错,红绡的确是他杀的,裴怜尘静静地看完了他将红绡肢解的过程,可是不对,他的反应不对······

“那该死的丫头要带走祖传的方子做陪嫁。”

疤脸哑巴晦暗而混乱的记忆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红,你到时趁乱把它拿回来。”

“趁乱?什么乱?”

“到时你就晓得了,拿回来,我就不去向官府告发你偷窃之事——你这些年顺走的吃穿用度······别以为旁人不知道。”

因为给花轿细细描画金粉,哑巴并没有与旁的工匠一道收工,躲在了墙根下,在摇曳的阴影中听见了墙那边轻轻的对话。

······

大雪天,有人带着刀急匆匆地赶路。

得在红绡回镇上之前找到她,拿到方子,杀了她。

轿夫们是不会说的,他们若是犯糊涂了敢说出来,自己就立刻将他们送上公堂。

一连数日都没有找到红绡,她一定是带着方子逃了!实在可恶!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哑巴听见红绡与盈盈姑娘的兄长合谋,莫名记恨上了她,暗中跟着送亲的队伍,正好撞上了匆匆往回逃的红绡,误以为是她下的杀手,于是自以为替天行道地杀了她,又不想被人发现,于是将她切成块埋在了不同的地方。

此事分明另一人才是主谋,这哑巴却欺软怕硬,一门心思地认为红绡是罪魁祸首,只敢对红绡出手泄愤。

而真正的元凶,却仍在这里装作事不关己。

害了两位姑娘性命的,分明是盈盈姑娘的兄长!裴怜尘只觉得气极,公堂之上忽然炸开一团凌厉的灵力,盈盈的兄长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猛地踉跄了一下。

裴怜尘看向那哑巴:“你听见有人要我从盈盈小姐的陪嫁中取回某样东西,便暗中跟上了送亲的队伍,可笑,你莫非真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杀了盈盈小姐的人,你不会以为是我吧?还是说,你一厢情愿地觉得应该是我?”

而后又看向那些工匠,问道:“盈盈小姐的轿中装饰与旁人不同,四周有一圈木刻,绑满了红绸花,这是谁做的?”

“那木刻是我做的。”一个工匠说,“主人家特意交代的做法,说是好寓意。”

裴怜尘看向了盈盈的兄长,盯着他说:“既然如此,那不如请主人家也坐进轿子里,颠上一回。”

“你,你这女鬼!”那男人骂道,“我替你出头,你反倒来纠缠我!”

裴怜尘看着他,鬼气森森地笑了一笑,“你莫非是不敢?还请官老爷将那顶轿子抬上来!这哑巴害我性命不假,可害了盈盈小姐的,另有其人。”

不多时,花轿被抬进了公堂之上。

裴怜尘装模作样地掀开帘子,对着里面神神叨叨地小声说了什么,而后看向了盈盈的兄长:“盈盈小姐请你进来坐。”

众人一时都被这诡异的画面唬住了,没有人说话。

“怎么不进来。”裴怜尘眯了眯眼睛,他如今还是红绡的模样,做出这样的神情更显得诡异了。

“红绡”忽然又上前一步,一步步逼近了那男人,“当初如何威胁我的,还记得么?”

“你若是不敢坐进轿子里去,我可要向官府告发你了。”

男人迟迟没有动作,一旁的众人也交头接耳起来。程小满忽然喊道:“坐轿子有什么不敢的,你难不成心里有鬼?”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纷纷附和起来,催他快上轿子里去。

那男人见状,脚像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丝活不肯上前挪动半步。

官差见他磨叽,便上前来想要抓着他进花轿,谁知他忽然扭头就跑,不管不顾地像疯了一样。

这下谁都能看得出来,不管这花轿里有没有鬼,这人心里是真有鬼。

裴怜尘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怕鬼,为何还要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呢?再看一眼那疤脸哑巴,这家伙倒是一脸平静,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也回敬了一个冷冷的眼神。

哑巴显然是不怕鬼的,这次跟着自己往山路上去,恐怕只是因为觉得第一次没杀干净,再来一次罢了。

真是各有各的丧心病狂!

程小满撩开了轿帘,也装模作样地通了一番灵,而后抬头跟官老爷说:“盈盈姑娘说,这轿子里嵌着许多利器,依照风俗,送嫁路上要唱歌颠轿,就是在颠轿子的时候,她撞上了那些利器。”

“利器?去,去搜——”

“搜不到的。”程小满抬起手,覆在了一朵红绸花中心的木刻凹槽上,催动灵力缓缓移开手,一片冰刃赫然出现,“所有的凶器,恐怕都已经化掉了。”说着又转头看向那被官差抓住押回来的男人,说:“善恶有报,你是自己招,还是等报应?”

男人恨恨地瞪着他:“臭小子,我与你无冤无仇!善恶有报,哈哈哈哈哈哈哈,若真的善恶有报,我那好妹妹怎么会死呢?爹娘偏心的是她,人们交口称赞的也是她,可她不得好死,你等着吧,我祝你跟她一样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红绡”忽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直接提了起来,男人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嗬嗬声,似乎马上就要被捏断喉咙。

一道银白色的清光破空而来,打在了“红绡”手臂上,“定定定!”程小满胡乱念着口诀跑过来,一把抓住了“红绡”,大声说:“女鬼休要在此伤人!我去找个地方超度她,各位官老爷你们先忙!”

说完拉着“红绡”撒腿就跑,众人不知他什么来头,见他一招就将厉鬼制住了,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哪里敢拦他,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道,目送着他跑了。

程小满拉着“红绡”闷头一直跑,跑到了镇子外头无人的地方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过头,一手拉着“红绡”的手,一手去掀他的袖子。

“干什么?”裴怜尘想抽回手,却没想到程小满拽得死紧,没能抽回来。

程小满垂眼看着他胳膊上发红淤血的一大块,轻轻摸了摸,难过得快要哭了。

“师父,疗愈咒怎么不管用?”

“破皮了才管用。”裴怜尘笑了笑,“要不你先给我划一刀?”

“不要不要!我不要!”程小满连连摇头。“师父你真是的,我刚才吓死了,还以为你要掐死他,一着急就······”

裴怜尘沉默了下来,他方才的确是动了杀心。那男人于他而言,本就脆弱如蝼蚁一般,轻轻一捏就会丧命,竟敢在他面前那样诅咒程小满!

若不是程小满阻止得及时,自己恐怕要被这股情绪所控制,犯下大错。

看来魂修之途并不似想象中容易,就算是之前在红叶山上,悟真大师替自己扫除了部分迷障,自己今日也还是陷了进去。

“多谢你,小满。”裴怜尘抬手想摸摸程小满的头,却发现自己现在还是红绡的身形,要揉程小满的头有些费劲,于是散去了遮耳障目术,变回原本的样子,轻轻在他头上摸了摸,“若不是你,我恐怕要走上歧路了。”

“师父,你生气,是因为他骂我吗?”程小满忽然问。

“是。”裴怜尘点了点头。

程小满又开心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师父别气了!他算什么,给他骂两句又不会真的怎么样!我们先回客栈去吧,得跟小五豆包说一声,此事水落石出,镇上的人应当也不会阻止重修落花观了。”

“好,我们回去。”

以后每天一更,慢慢更,给自己留点时间做完结纪念手书,可能要几个月吧。

(虽然木有人看,但是忍不住想做,在这里立一个flag,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每天画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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