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困龙镇

等千枢阁消息的这几日,裴怜尘和丁素便留在了困龙镇,本以为要百无聊赖地消磨几日时光,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便有“人”找上了门来。

“有人一直敲窗!”丁素连外袍都来不及穿,连滚带爬地蹿进了裴怜尘屋里,哧溜钻进了被子里抱住裴怜尘的腰,只留下一撮头发梢在外面。

“你莫不是听错了。”裴怜尘茫然地问:“咱们不是在二楼么,窗外也没有挨着树,谁能敲到?”

“就是这样才吓人啊!肯定有鬼!”丁素窝在被子里不肯冒头。

“你是妖,有妖力会术法,为何要怕鬼?”裴怜尘觉得这实在是不成体统,默默地推开他,坐起身,从被子里挪动出来。

“就是怕啊!我这么柔弱,怕人怕妖怕鬼都很正常!”丁素哆哆嗦嗦地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忽然又“啊”地一声缩了回去:“你听!”

“笃、笃笃······”果然,不远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似乎就在隔壁房间外,裴怜尘推开窗户探头看了出去。

一个周身笼着一层淡淡蓝紫色微光的白发老人飘在半空,正缓缓地敲着丁素方才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

“老人家。”裴怜尘喊他,“你在做什么?”

老人愣了愣,说:“紫真瑚。”

“你在找紫真瑚?”裴怜尘有些疑惑。

“是。”老人飘过来,似乎很是惊喜,“你能看见我?”

裴怜尘招呼着他进了屋子:“能。”

丁素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你找紫真瑚干嘛?”

老人飘在屋子中央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二位既然能看见我,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说来听听,若是能帮的,自然义不容辞。”裴怜尘说。

老人一听,对着他深深一拜,说道:“二位可听过传言,这镇子底下埋着一条龙?”

裴怜尘点点头,“听镇上人讲过。”

“那不是传言,是真的。”老人似乎怕他们不信,语气有些着急,“龙女以身填地裂,灵力化作遍地紫真瑚,数百年相安无事,但就是前几个月,有人来挖走了龙女留下的龙珠,那人身上的死气太重,将相连的紫真瑚都污染了。”

“难怪我们来看见的是那番景象。”裴怜尘了然,紫真瑚只能存在于灵气干净之处。

“你莫非就是那个跟着龙妖跳下去的人?”丁素插嘴问道。

“是。”老人说,“这些年,龙女的妖魂一直沉睡着,可失了龙珠之后,又无灵气安抚,已经逐渐迷失神智,她怕伤了镇中人,将自己钉于地下独自熬着,只念念于故乡苍冥海中的紫真瑚,我想着镇上之前生了那么多,或许还有留存,便出来寻找,之前在一个年轻人家里有紫真瑚的气息,我屡屡上门,可他却总是不理睬我——”

“等等!”丁素说,“你说的上门,是指像刚刚那样一直敲窗户么?”

“门也敲的。”老人说,“只是他看不见我,我只能想尽办法借着其他东西,在他面前留下消息。”

丁素恨恨地一捶被子:“合着那曹雨是因为闹鬼,才把这东西出手的!我就不应该给他钱!”

裴怜尘失笑,说:“去把那紫真瑚拿过来吧,老人家,可否带我们去龙女钉魂之处?看看能否度她。”

老人一听当即说道:“好!再好不过了!”

裴怜尘和丁素于是带上了那截紫真瑚残枝,跟着老人一起离开了旅店。老人带着二人一路来到了镇子最东头,从一口废弃的水井飘了下去。裴怜尘朝下望了望,黑咕隆咚的一片,再一看丁素,已经躲到了五米外的大树下,抱着树连连摇头。裴怜尘哭笑不得,只好说:“我下去,你留在地上接应。”

丁素忙不迭地点头,裴怜尘嘱咐了他几句,叫他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能跑就跑,便拽着井绳跟老人一起下了井里。约莫下到快百米深的地方,那老人一头扎进了井壁里。

裴怜尘无奈地叫住他:“老人家,我并非鬼魂,不能穿墙。”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老人有些懊恼,急得在井里打起转来。

裴怜尘想了想,说:“我们先上去,回旅馆之中,我离魂之后再与你同来。”

“你是活人,这样没事吗?”老人迟疑地问。

“无妨的,我是修士。”裴怜尘回到井上,叫上丁素一起又回到了旅馆。

短暂离魂对裴怜尘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丁素看着,怎么都有点不放心。可眼下也没有别人能托付,裴怜尘只好暂且相信丁素有能力为自己护法。

裴怜尘跟着老人重新来到深井之下,穿过了井壁和岩石,在黑暗中缓缓前行。魂体的视野与平时不太一样,他看不太清真实的事物,各种错杂的地气灵流却格外清晰,那老人也变成了一团人形的淡色光芒,不能再辨出男女老少。

也不知一起飘了多远,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巨大的龙骨架在地下撑开一条裂隙,皮肉已经消失,只留下些泛着虹光的龙鳞散落在四周,骨架与岩石之间生满了晶石,只是现在晶体破碎暗淡,已无灵气流转。

“龙角和龙珠都被取走了。”老人说。

说话间,老人已带着裴怜尘来到了龙骨前端,靠近第一对爪子的地方,绕过耷拉着的鳞片,钻进巨龙脊骨之下。

“这里。”老人指给裴怜尘看,脊骨的某一节,被打入了妖力的长钉,钉尾延伸出十几跳灵流,嵌入四周的岩石之中。

裴怜尘抬手轻触,顷刻之间,痛苦而压抑的龙啸排山倒海而来,好像只一瞬,又好像飞驰而去了百年。

“你们为何还留在此地?”裴怜尘问。

老人想了想,说:“她总是在睡,我······大概是因为不舍得吧。”

“龙女的神智已经近乎溃散,再留下去,恐怕会彻底沉沦,毁掉困住她的一切,包括她救过的镇子。”裴怜尘有些凝重地说。

“我明白的。”老人笑了笑,“若是你有办法,还请放她离开,她功德圆满,不该困在此地。”

裴怜尘漂浮在半空,看着周围四散的微弱光团,说:“她的灵识已经散成了碎片,得想办法拼起来。”

“怎么拼?”老人茫然地问。

裴怜尘想了一会儿,说:“你对她的记忆有多少?”

老人陷入了回想,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缓缓说道:“从七岁,到七十九岁。”

“能否借我一用?”裴怜尘问。

老人点了点头:“好。”

第一次对灵体用回溯咒,裴怜尘心里也有些打鼓,定了定神才抬起手,以魂力催动了咒文。像是柔和的海浪漫卷而上,在遍地沙砾中淘洗着那些珍贵的记忆。

一条龙被困在了浅滩,尾巴淌着血。

“你为什么在这里?”小孩问它。

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小东西:“和朋友见面时喝醉了,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被冲上来了。”

“那为什么不走?”

“尾巴撞到了暗礁,游起来会疼。”龙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呵欠。

“你趴在这里,尾巴就会好吗?”小孩又问。

“会。”龙懒懒地瘫在海边,小孩走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小孩又回来了,带上了好些人。

他们手里拿这些龙没见过的东西,龙好奇地扬起脖子看着他们。

“你不要怕,我们是来帮你的。”小孩说。

“我为什么要怕?”龙茫然地抖了抖胡须,抬起前爪比划了一下,“一下可以摁扁五个,你们应该怕我才对。”

话虽这么说,但龙并没有将爪子落在人身上,人们合力将它的伤口敷上药包裹了起来。

龙在海边无所事事地趴了十日,那些人就来换了十日的药,而那个小孩子,总喜欢在众人散去之后多留一会儿,给龙讲他长大想做的事。

他想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就像话本里讲的那样,就算没有灵力,不会法术,也能靠着一把剑行走天下。

“很难的。”龙说,“何况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人需要你。”

有了药的确好得更快些,第十一日,龙晃了晃尾巴,觉得可以游动了,于是慢吞吞地爬回了海里。

小孩追过来冲它喊:“要小心啊!不要再撞到礁石了!”

龙消失在了海里,很久都没有出现。

有一天,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呆时,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泛着彩虹光芒的东西被冲到了岸边。

“这次又撞到了前爪?”少年跳下礁石,有些无奈地问。

龙眨眨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说完凑近少年的脸颊闻了闻,了然地说:“是你啊。”

少年像上次一样,喊来了镇子里的人,将它的前爪好好地敷上药,包了起来。

“有点无聊。”人群散去后,龙甩着尾巴轻轻拍着地面,“我的老朋友死了,没人跟我说话,你跟我说话吧,小家伙。”

“好吧。”少年站在礁石上,“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之前爱说的那些,要做话本里的大侠客什么的。”龙歪了歪头。

“可是我早就不想啦。”少年说,“我的爹娘出海时遇到了风浪,没有再回来,我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龙问。

“想做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好大哥。”少年抱着手臂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做饭?很好吃?”龙砸吧砸吧嘴,“对了,你们镇子上有什么好吃的?”

少年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它,“你不吃人吧!”

“不吃。”龙摇摇头,“我喜欢吃大扇贝,剥开很多堆在一起吃,软软的好吃!你们吃吗?”

“吃啊,会拿来烤、拿来蒸,又或者是晒干了煮粥······总之可鲜了。”

“我没吃过那样的。”龙眼睛一亮,用剩下的爪子一瘸一拐往镇子的方向爬,“我要吃。”

少年连忙拦下了它,它这样大的一条龙,进镇子里去,可能会在转身的时候,一尾巴扫塌别人的屋子!

龙不满地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变成了人形,爪子上缠着的纱布落下来,被她裹在了身上。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原来不是个公的?!”

龙的人形是个漂亮的女人,少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带她去镇子上的时候,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小镇上的人们对这样一条漂亮的龙妖十分欢迎,都觉得她是祥瑞,纷纷请她来自己家中做客。龙在镇子里吃遍了每一家的美食,最后来到了少年家中,品尝了他的手艺。

“很难吃。”龙中肯地评价道,“是镇子上最难吃的。”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在学。”

龙在镇子上住了下来,因为这里热情的人们、可口的食物、甘甜的米酒。她的记性其实不太好,在镇子上住得久了,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从前那个总是一起喝酒的朋友了。

每年二月,镇子上都有游神会,龙总是被邀请去扮演龙女,传说中曾经庇护一方的某位妖神。他们会给龙准备一身精致的行头,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用期待又信赖的眼神看着龙。

“可我不是龙女。”龙有时候会觉得迷茫,她悄悄问自己已经长成的青年的朋友,他如今已是一个做饭很好吃的、被弟弟妹妹们所依赖喜爱着的好大哥了。青年有一双巧手,除了出海打鱼,还会做漂亮的彩绘塑像,他提出要为龙女做一尊塑像放在镇子唯一的废弃道观中,大家听了都纷纷拍手称好。

“有什么关系,大家喜爱你,其实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事。”青年看着眼前的龙,将她的样子一点点描画下来,说,“你可以一直在这里住着,只要你愿意。”

等青年变成中年人的时候,龙终于觉得无聊了,她打算离开镇子,去别处玩玩。中年人没有说什么,甚至不如镇子上其他人挽留的话多,他只是说,“以后少喝酒,别再喝醉了撞到礁石上。”

龙才不听,龙只是说:“我偏要喝,我就喜欢喝。”

中年人于是也不再执拗,说:“好吧,随你开心。”

龙于是离开了镇子,很多年没有再回来。留在镇子上的,只有那尊照着她的样子做的彩绘塑像。

中年人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时,镇子忽然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地动。

那时他一个人住在幼时父母留下的破瓦房里,房子很小,走到门边也不过十步,他很轻易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倾塌破碎的木梁砸在身上,竟然也不觉得太疼,大约是因为实在太陈旧,已经腐朽得比他这个老人家还要脆了。

他来到了街上,想去找他的弟弟妹妹。

他们如今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人,并不与他住在一处。

大地依然在晃,路边的房子塌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掩埋在了其中。满耳都是高亢的呼和与恐惧的叫声,忽然,有比山还高的巨浪出现在海面上,以雷霆万钧之势朝镇子压了下来,众人纷纷仰头去看,那一刻好像很安静。

不知是谁喃喃念了一声,求龙女娘娘保佑。

就好像是真的听见了镇上人的祈愿,海中真的飞起了一条龙,将那滔天巨浪一爪子拍了回去,而后蜿蜒着飞向镇子上空。

所有人都被一阵微风拖了起来,老人和其他人一样,呆呆地仰着头看向天空。龙忽然低下了头,不是在看他,而是朝大地的裂痕一头扎了下去。

“我的记忆,对她来说会不会太少了?”老人有些担忧地问,“真的能帮她吗?”

“放心。”裴怜尘抬起手,碰了碰虚空之中的一点光芒,“记忆如茧中丝,只要抓到一点,就能唤回她的神智。”

细碎的光片从周围升腾起来,抖落泥沙与尘埃,围绕着裴怜尘和老人形成了一个漩涡,裴怜尘伸手握住了那颗深入龙骨之中的、妖力凝成的长钉之上,猛地向外一拔。长钉疏忽消散,周围发光的漩涡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打着旋没入了龙骨的裂隙之中。

咔、咔哒······

骨架轻轻地晃动起来,裴怜尘和老人一起从脊骨下方飘了出来,果然看见那骨架像活过来一样,慢慢地甩了甩头。

“啊,又是你。”龙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有点刺耳。

老人一愣,十分惊讶地说:“你认得出我?”

“认得啊。”龙骨说,“你一直躲在附近,虽然我总是在睡觉,但偶尔也会醒嘛。”

老人沉默了下去,裴怜尘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在哭,但是魂魄是没有眼泪的,他看起来只是一团微微抖动着的光芒。

“此世不宜再留,送你们往度朔山去如何?”裴怜尘问。

“好啊。”龙骨张了张嘴,似乎是在打呵欠,“我原本早就想去的,只是那时这地下灵流不稳,得有东西镇着,我就多睡了几年,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如今看来已经平息下去了,唉,早知道早点儿走。”

裴怜尘闻言反倒是一愣:“此话怎讲?”

“若是我的魂魄离开,那么龙珠里面的灵力过上一百年就会散;我的魂魄不走,龙珠的灵力就不会散。”龙骨说,“前几天被人挖走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人,灵力新鲜的龙珠呢,白瞎了。”

“原来如此,我一定尽量帮你找回来。”裴怜尘说。

龙骨晃了晃,说:“都行吧,我无所谓。”说着把头重新放回了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裴怜尘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龙骨,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始渡魂。

“快点儿啊。”龙骨催他,“忘记咒语怎么念了?”

“没有。”裴怜尘连忙捏诀,自虚空之中,以魂力凝出一盏招魂铃:

“尔时,救苦天尊。”

龙骨又打了个呵欠。

“遍满十方界······”

龙忽然歪头,好像看向了老人的方向,问:“这几百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老人低着头,说:“我老了。”

“老了?”龙似乎不太能理解老是什么意思。

“头发变白、掉了很多,牙也掉了,脸上、身上都是皱纹,眼睛看不清,背也直不起来······”老人说,“变成很可怕的、很不叫人喜欢的样子。”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

光芒消散之前,裴怜尘好像听见龙笑了笑,是个女子的声音,她说:

“是吗?可我看你的魂魄,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幽深的地下裂隙归于黑暗,巨大的骨架开裂崩塌,轰然一声,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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