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雪与月

裴怜尘和月如瑾带着郑钤返回锦陵时,依着郑钤要求的,没有直接乘坐飞星舟飞回流云山,而是包下了一艘乌篷船,沿着河道缓缓地行驶,从整个金陵城中横穿而过。

年关将至,锦陵下过了几场薄薄的雪,两岸白雪黛瓦,如一副浅淡的水墨画,偏偏家家户户又刚挂起来一串串红灯笼,入目所及,皆是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又下雪了。”郑钤倚在船边伸出手,几片雪花落进了他掌心。

“凉不凉!”月如瑾赶紧把他的手拽回来。

不解风情的家伙,裴怜尘暗暗想着。

“小时候跟师父头一回来锦陵,也是这样坐着乌篷船。”郑钤忽然说,眼中是淡淡的怀念;或许是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也或许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同那个人说明,便想要倾诉给不相干的人,至少这样,这一世来去也不算了无痕迹。

“那时候还是春天,夹岸都是纷纷扬扬的落花,落得河面上到处都是。”郑钤慢慢地说,“锦陵的春天很美,你们来年有机会,也可以看看。”

“行啊,来年春天我也带你去看。”月如瑾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

郑钤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了。

流云山中,宋时清早就等在了山门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停地踱着步。

“你不要再绕圈了。”程小满无奈,“你绕得我眼花。”

“大胆,你敢说宋姐的不是!”白非梦这家伙居然又趁冬春假逃家了,哭着喊着求宋时清和程小满把自己一起捎带来了流云山。

在宋时清不知道绕过多少个圈之后,山路上终于出现了人影。

“师兄!”宋时清冲上去,发现郑钤被月如瑾抱着,显然无力走动,主动说:“我来!”

“算了吧。”郑钤哭笑不得,“叫人看见你一个小姑娘扛着我回去,像什么样子。”

郑钤面子不多,但还是要点。

宋时清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一同走进了山门。

流云山的弟子们也都早早地侯在了主殿之前,一看到郑钤都哗啦啦围过来,纷纷红了眼眶,也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师兄,接二连三地,一声声师兄此起彼伏,混杂着呜咽的哭声,顿时乱成一团。

“别吵了。”宋时清看了一眼郑钤苍白倦怠的面色,说,“师兄回来已经很累了,我们不要吵他,先让师兄回房休息吧。”

宋时清是未来掌门,众人闻言立刻让出了一条道,让月如瑾抱着郑钤离开了。

“清清师姐。”忽然有人拉住了宋时清,小声问,“月公子答应了吗?”

“什么?”宋时清一头雾水。

“道侣生死契。”那人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一样问她。

宋时清摇头:“不知道,我去问问。”

“宋姐!”程小满赶紧拽住宋时清的袖子,心有余悸地说,“别问,别问。问了表哥要生气的,等他自己想明白。”

宋时清不明所以,但她对云驰这个同窗的印象向来都很好,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会在人情世故上闹笑话,不如云驰心思细腻,因此倒也没有提出异议。

郑钤虽然醒了,精神却不太好,又经了这段长途奔波,疲乏得厉害,因此回了熟悉的房间,很快就睡着了。宋时清也不走了,就坐在地上的软垫上,趴在床沿守着他。

月如瑾见她如此,知道她心里难过,没多说什么,出门去找到流云山眼下暂时主事的弟子李徽铭,将众人的住处都一一安顿下来。

“你能不能别老偷偷看我?”月如瑾实在受不了李徽铭做贼一样的眼神了,“有什么事直说。”

“没有没有!”李徽铭赶紧告辞溜之大吉。

院子里一时没了旁人,月如瑾站在雪地里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你干什么呢?”裴怜尘问。他和月如瑾住同一个院子,屋子就在隔壁,一推窗就能看见月如瑾在雪地里挨冻。

月如瑾一惊,如梦方醒似的扭头回了自己屋里:“不干什么。”

这天夜里,裴怜尘美美地泡完了后山的温泉,端着盆儿回屋时,又看见了游魂一样站在院门口的月如瑾。

“你干嘛?”裴怜尘吓了一跳,“你老杵在这儿干什么?”说着看了看月如瑾的肩头,有薄薄的一层碎雪,似乎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

月如瑾忽然抱住了头,哀嚎一声:“怎么办啊尘尘!”

“什么怎么办?”裴怜尘疑惑地看着他。

“钤哥要死了。”月如瑾垂头丧气地说。

裴怜尘叹了口气:“我们都尽力了,他能回来,想必也是高兴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也看开些——”

“我可以救他的。”月如瑾忽然打断了他小声说,“其实我可以救他,我从一开始就可以救他。”

裴怜尘剩下的话哽在了胸口,连冷嫣然都说救不了的人,月如瑾要救,那只有一条路了。

“但、但我害怕······”月如瑾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点儿哭腔,“把命分给他一半,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怎么办,你说我要不要,要不要去······”

裴怜尘上前一步,轻轻把他肩头的雪掸下去,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还需要你自己决定。”

月如瑾咬了咬嘴唇:“连你都不知道,那我该怎么办?”

裴怜尘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不要急于决定,在这里呆上一晚,想想你的亲人,想想你其他的朋友们,想想你的未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你可以去认识更多的人,或许他并不是必不可少的······等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若你还是想救他,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睡眼朦胧的宋时清就被月如瑾从郑钤的床边拖走了。

“你干什么?”宋时清打着呵欠问,脸上还留着趴着睡觉压出的红印子。

“我有事要同钤哥说。”月如瑾很着急。

“那你说呀。”宋时清不想离开她师兄,跟月如瑾较着劲。

“只跟他说,你不能听。”月如瑾火急火燎地说。

“莫名其妙。”宋时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呵欠,甩开月如瑾的手自己往外走,走到门口还不忘交代一句:“师兄还没醒,你等他醒了再说。”

“肯定啊!”月如瑾满口答应。

宋时清把门掩上了,几道寒风溜进门缝,又很快被炉火烘暖,月如瑾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熟睡的郑钤。

经了这段波折瘦得有些脱相,实在是瞧不出有什么叫人执着的魅力,可是自己偏偏不想失去他。

“算是便宜你了。”月如瑾小声嘀咕道,“我对你这么好,为了救你把命分你一半,你以后就不许再提你师父了,反正他也不见了,他坏,我好,你知道嘛······”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钤终于睡醒了,迷迷糊糊地吃了一惊:怎么一觉醒来,趴在床边睡着的宋时清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月如瑾,宋时清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郑钤不禁有些疑惑,问他:“你怎么······”

“我们结为道侣吧。”月如瑾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开门见山。

“什么?”郑钤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道侣,道侣生死契。”月如瑾自顾自地说,“反正你一开始不就是想要这个嘛,我给你就是了。”

我是睡糊涂了么?郑钤茫然地想。还不等他反应,月如瑾忽然倾身过来,说:“咱们先结契再举行典仪吧,不然我怕你身体撑不住。”

郑钤被他蠢得眼前发黑:“你在犯什么浑!你知道结契是做什么吗?”

“知道。”月如瑾没心没肺地说,“放心吧,我研究了不少书画册,知道跟男人要怎么做。”

“你,给我下去。”郑钤抬手抵在月如瑾胸口,有些恼怒地说。

“非得先举行典仪嘛?”月如瑾正兴冲冲地准备扒人裤子,见郑钤好像真的生气了,讪讪地退到了床边。

郑钤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小月,不要再提此事。”

“什么?”月如瑾傻眼了,“你、你不是想要活着么,我可以——”

“我不想害你。”郑钤说。

“不想害我?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想要害我!你当初要逼我做的不就是这个!”月如瑾质问道。

“之前的事,我已经同你道过歉了。”郑钤偏过头去不看他,“那时候我只当你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求生心切,顾不得你是不是愿意。但现在······我不想你怨恨我。”

“我不恨你啊,我不会恨你。”月如瑾辩解道。

郑钤却不为所动,“你才二十来岁,我们认识才几年,就从彼此怨恨变成了朋友,那怎么保证二十年后,你不会又变得恨我呢?”

“你不相信我?”月如瑾受伤地问,“我这半年来,为了救你东奔西走,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你却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很感激你,你想要我如何报答你都可以,我只是······”郑钤想了想,又重复道,“不想害你。小月,我不需要你为了救我做这种事。”

不需要?月如瑾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痛苦纠结都十分可笑,忿忿地说:“我就跟你说这一次,我想救你,我想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决定要来救你。但你若是想死,那我可不管你了,你别后悔。”

“好。”郑钤说。

没料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月如瑾沉默了片刻,又赌气似的说:“要不我去给你抓一个不认识的金丹修士来?”

郑钤知道他在赌气,敷衍地拒绝道:“不用费心了,多谢。”

月如瑾站起来,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说完了?”宋时清还在院子里,看月如瑾走近吓了一跳:“你眼睛好红。”

“敢说出去跟你没完。”月如瑾恶狠狠地说。

宋时清耸耸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了,自言自语道:“我说出去什么?”

转过头来便是除夕那天,流云山上也挂了很多红灯笼,庆祝着郑钤回家,只是却没有多少欢声笑语,所有人都明白,郑钤可能要走了。

想结道侣生死契被拒绝之后,月如瑾又是赌着气一连两天没去探望郑钤,裴怜尘都看不过眼了,劝他说:“至少这几天,别赌气了,多去陪陪他吧。”

“才不要,他又不需要我。”月如瑾犟得很,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生闷气。

“你这脾气真是······”裴怜尘觉得头疼,“像头驴。算了,我也不说你了,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吧。”

“我才不后悔,我后悔什么。”月如瑾气鼓鼓地说,“我好得很,没有人要抢我一半命走,我高兴都来不及。”

“行吧,希望你是真的高兴。”裴怜尘无奈。

“我高兴死了!”月如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团了个雪球,狠狠往前一扔,“我真是不明白,他就这么想死,连他师父都不等了?”

裴怜尘哑然,这种事哪里说得清呢,放下或是放手,摇摆不定再久,到真正做决定时,都是一念之间。

月如瑾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我有办法了!”说罢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去?”裴怜尘心里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连忙追了上去。

“师父!”程小满正好来找他们,“宋时清他们都被郑叔叔叫过去了,我们也去那边等着吧,我怕——”

“先追你表哥!”裴怜尘心里直跳,怕月如瑾做什么傻事。

程小满一听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月如瑾见他们要来追自己,祭出了药葫芦,咚地把跟在后面的程小满撞了个屁股墩,嗖地一下飞走了。程小满在葫芦掀起的风浪里目瞪口呆,他头一回看见飞得这么快的葫芦!

别说程小满了,飞这么快的葫芦裴怜尘也是第一次见,只是他手边没有带着程小满那把问道剑,低阶法器是不能随时召唤出来的,也顾不得避嫌,急忙让程小满御剑带着自己一起追上去。

月如瑾对流云山意外地熟悉,兜了几个圈子竟然将他们甩掉了。

这么大一座山也不知该去哪里找,程小满赶紧带着裴怜尘飞回自己住的院子,把正在堆雪人的白非梦提溜起来,让他算一算月如瑾在哪,白非梦指了个方向,他俩便火急火燎地去了,留下白非梦一个人茫然地看着被剑气刮倒的雪人。

这地方,裴怜尘有印象,是迟雪舟从前的住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那场荒唐的婚宴上,穿着喜服的郑钤奔跑着越过自己身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撞向那屋子里巍峨的灯火,门被他砰然推开的时候,传说中出尘绝世的无情道剑修,惯于拿剑的手竟然没拿稳手里的红包,撒了满地闪闪发亮的灵石。

而现在,大门敞开着,有个不速之客在最里面的屋子翻箱倒柜。

“你到底要干什么!”裴怜尘想要去拦月如瑾,月如瑾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他不就是想要迟雪舟么,我也给他。”月如瑾说着将迟雪舟的衣袍都拖了出来,捡了一件草草披在了自己身上,“我命都可以分给他,还有什么不敢给的?”

“你疯了吧,不告而取是为贼也!”裴怜尘伸手去夺,“这是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无数暗红色的丝络从月如瑾背后唰地展开来,袭向了手无寸铁的裴怜尘。

“表哥!”程小满出剑挡在了裴怜尘身前,“不要伤我师父!”

“你们不要多管闲事。”月如瑾的眼白也布满了红色的细丝,那些血丝像有生命一样微微跳动着,显然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你骗不了郑叔叔的。”程小满说。

“他一个半点修为也无的凡人,怎么可能识破幻术。”月如瑾并不相信。

“他肯定可以的。”程小满肯定地说,“他绝对能认出自己真正的师父,就算第一眼第二眼骗过了,多看几眼,绝对就认出来了。”

“我不信。”月如瑾恨恨地说。

“那你去试试吧。”程小满微微回头,抬手环住裴怜尘带着他往旁边退了几步,说:“师父,你让表哥去试试吧。”

“小满,这······”裴怜尘不太认同地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的,就算是假的。”程小满轻轻地说,“能在离开之前看一眼朝思暮想的人,对郑叔叔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裴怜尘还是有些担忧。

月如瑾已经穿好了那雪白的、带着淡淡沉香气味的衣服,化成了迟雪舟的样子,大步走了出去。

“师父,你相信我吧。”程小满安慰道,“若郑叔叔答应了,那肯定是他自己情愿被骗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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