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烟花尽后

新年夜,夜深人静,已经没有了爆竹烟花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烟火燃尽后独有的气味。

裴怜尘独自坐在檐下,觉得这夜有些太冷清了。

他心中倒并没有太多不可自拔的悲伤,只是觉得害怕。

月如瑾已经做到这样的地步,竟然都留不住郑钤,难道真的必须得是迟雪舟么?

一个一去不回,一个徒然等待。自己和程小满,将来会是这样吗?

院门忽而被轻轻敲响。

“你怎么——”裴怜尘正纳闷月如瑾怎么会现在跑回这院子,一开门才发现,是程小满。

“师父。”程小满不好意思地说,“刚刚师父悄悄走了,我有些担心。”

裴怜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如何说呢,月如瑾身在其中或许没有察觉,但裴怜尘一直站在不远不近地地方,看了个真切,郑钤在死前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山门的方向。

唯一一个没有回来的人,便是迟雪舟。

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连郑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还在等。

前车之鉴,他如今看着程小满,心中就生出无尽的恐惧来,他怕程小满将来也会像郑钤一样,在这样惶然无望的遗憾之中消磨终生。

且不说自己究竟对程小满怀揣着怎样的感情,那已经不重要了,裴怜尘想,自己半死之身,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失去所有感知情绪的能力,也或许成为陷入某一种情绪的疯子,注定辜负对方的满腔情意,又怎能去回应,怎敢去回应?

裴怜尘不说话,程小满便也不说话,只是乖乖地站在院门外望着他。

“还有什么事?”裴怜尘问。

程小满摇了摇头:“没有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师父。”

两人又一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程小满探头探脑地往院门里看了看,说:“表哥今晚肯定不会回来,我能进去呆一会儿吗?”

这话说得奇怪,月如瑾在的时候他分明也不是不能来,这么一说就好像他俩要背着月如瑾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程小满说完也意识到了,耳朵尖忽然有点发烫,惴惴不安地看着裴怜尘。

“进来吧。”裴怜尘倒没什么反应,淡淡地说,“正好,我们师徒二人也说说话。”

程小满受宠若惊地进了院子,见裴怜尘推开房门进去,以为他是去拿东西,便站定在廊下没动了,裴怜尘疑惑地回过头来:“站在那作什么?吹风?”

程小满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自己进屋去的意思,讪讪地说:“我还以为师父不喜欢我进屋去。”

“我不喜欢,你就趁我睡着翻窗?”裴怜尘问。

程小满眨眨眼睛,耳朵上的红一点点蔓延到了脸颊上,他想起裴怜尘说的是什么了,上次在落日川,自己前一日跟师父闹了别扭,第二日趁天没亮就翻窗进去,想要把灵力过给师父御寒。

“怎么了,难道还要我请你坐下?”裴怜尘调侃道。

程小满赶紧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搭在了膝头,局促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先前那句叫人想入非非的口误,眼下跟师父共处一室,总觉得像在干坏事。

“我这里没有茶,也没有点心。”裴怜尘倒了一杯温热的白水放在程小满面前,“将就一下。”

程小满赶紧拿过来:“挺好的,夜里喝茶容易睡不着。”

“宋姑娘他们回去休息了?”裴怜尘问。

“嗯。”程小满点点头,“她们哭了好久,宋时清和几个流云山的女弟子一同回屋去了,不知道还哭不哭。”

裴怜尘又问:“小白呢?”

“早回去睡了。”程小满撇撇嘴,“那家伙没心没肺,只知道自己困,也不知道去哄宋时清。”

裴怜尘失笑:“你去哄了?”

“没有。”程小满老实巴交地说。

屋里有些暗了,裴怜尘拿起银剪拨弄桌上的灯芯,一边将上头烧得焦黑的地方剪下来,一边暗暗思忖着要同程小满说些什么。

灯火猛地跳了跳,重新明亮了起来。

“你今年回小桥村吗?”裴怜尘放下了银剪。

程小满意外地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笑来:“好呀!”

裴怜尘从乾坤袋里翻出了一个鳞片样的东西,是谢兰石先前给他的那种匿踪法器,只是改进得更小巧轻便了,“带上这个,虽然这些年还算风平浪静,但你爹娘毕竟都是普通人,没有自保能力,还是小心些好。”

“嗯!”程小满将匿踪法器接了过去,问:“师父,你说那些坏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野心和**,谁知道呢。”裴怜尘摇摇头,“这几年我常不在你身边,有没有遇上什么事?”

“没有!”程小满赶紧摇头,“我平日里都呆在学宫,不然就是和宋时清他们一同出去历练,都带着学宫发的联络符。”

“嗯,玉京应该是最安全的。”裴怜尘盯着程小满看了一会儿,才说,“从前你年纪小,有些事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说,但我也总不能一辈子陪着你,所以······”

“为什么不能!”程小满打断他,“我一辈子都跟着师父。”

“你先听我说。”裴怜尘有些无奈,“小满,你的亲生父亲,与一个名叫开天会的组织牵涉颇深,鸣珂山的悬案,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程小满怔了怔,安静了下来。

“你于阵法一道,比旁人也多些天赋,是不是?”裴怜尘说,“如今我倒不担心那劳什子开天会斩草除根,我反而怕他们想要拉拢你。”

“拉拢我?”程小满目瞪口呆。

“嗯,或者是直接用什么阴邪的手段强迫你。”裴怜尘有些忧虑。

“所以······我不能让旁人知道我爹娘在小桥村,不然可能会被他们拿来威胁我!?”程小满明白了过来。

“是。”裴怜尘点点头,又说,“不止如此,你一个人时,也得处处小心才是。”

“那、那师父会有危险吗?”程小满似乎有些被吓到了。

裴怜尘笑了一声,“瞎担心什么。”

程小满撇撇嘴,心想我担心的多了去了只是说出来你要生气。

“总之呢,你往后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多长个心眼,不要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去。”裴怜尘又说,“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分得清是非,守住本心便是。”

“好。”程小满乖乖答应下来,又大着胆子问:“师父,我今晚能呆在这儿吗?新年的第一天,我想跟师父一起等天亮。”

裴怜尘却只是说:“夜深了,回去吧。”

程小满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裴怜尘略显疲惫的脸色,还是应了声好,乖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就在他推门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裴怜尘在身后轻轻地说道——

“小满,我不想让你将来太伤心,或许快刀斩乱麻更好。”

程小满动作一滞,微微僵在了原地。

“我们虽为师徒,但我当你如亲子,只盼你好好长大、成材立业,或遇见志同道合之人,结契成家。”裴怜尘顿了顿,有些艰难地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有些······不一样的心思,但是小满,你不该将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否则不过是徒增困扰,自己吃苦头。”

程小满低低笑了两声,固执地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师父劝我不要自讨苦吃,又怎知我不是甘之如饴呢?”

“我只是······”裴怜尘狠了狠心,“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做无谓的努力,更不要去期待不可能发生的事。”

“师父过去教我念书,同我说滴水也可穿石。”程小满依旧执拗。

“小满,我非金石。”裴怜尘闭了闭眼睛,违心的话要说出口有些艰难,他再三踌躇终于叹道,“我心有情,有所思更有所念,百转千回,但不为你。”

程小满回过头,怔怔地看向裴怜尘,不知为何,师父的身影有些模糊。

冬夜将尽,灯火昏沉。

七日后,依照郑钤的遗愿,不置墓穴棺椁,亦不立墓碑,一把火烧成灰,由宋时清从流云山的朝暮崖撒了下去,随风飘散无踪。

风里已经有了些微类似于春天的暖意,不再像北风那样冷冽逼人。等万物萌生的时候,或许他也会化成草木,像往常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流云山的日升月落吧。

宋时清原本想直接给学宫寄送去请退书,自此留在流云山,但流云山中如今并无能指点她修行的人,因此李徽铭等一众弟子劝了她许久,劝她先在学宫安心修行,反正也只剩一年了,从学宫结业之后,再做其他打算也不迟。

宋时清原本还在犹豫,李徽铭派出了流云山最爱哭的小师妹跟宋时清哭了一通,赌咒发誓说这一年里大家一定守好流云山,让师姐安心回学宫修行。宋时清吃不消这个,被哭得脑袋发晕,只好答应了下来。

“这个春天,我打算结丹。”宋时清说,“除了醒骨真人,我们若是连一个金丹修士都没有,流云山将来几年,在别人眼中将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可是大师兄先前交代说,叫你再等一年。”李徽铭还想劝她。

“再等一年有什么意义么?我知道师兄是不想叫我太早进阶,怕我在尚不知人世情暖之时,便彻底修成无情道心,独自一人钻了牛角尖。但清都宫的苏前辈亦是十七岁结丹修成道心,得情忘情,用之至公,她修得,我也修得。”宋时清淡淡地说,其实她的身量已与成人无二,甚至比大部分女子更高许多,只是面上还带着稚气,“我去后山幽绝谷闭关,约莫四五月就能出来,若是晚了些,你替我给学宫发个书信去告知一声。”

“宋姐!”白非梦拽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我听说修无情道的人每进阶一次就会变得更无情一点!你不会忘记我吧!”

“她又不是会失忆。”程小满拍拍白非梦的脑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白非梦撒泼打滚了一番,没起到什么作用,宋时清还是独自去了幽绝谷,他还想往里跟,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幽绝谷灵气充盈,算是流云山的禁地重地,从前只有迟雪舟一人能来,旁人都是不许进去打扰的。

白非梦无计可施,只好悻悻地给了程小满一拳撒气。

程小满:·····真烦这些春心萌动没有着落的人。转念一想自己也是,于是也还了白非梦一拳。

宋时清去闭关冲阶,白非梦无事可做回了家去,而月如瑾也有自己的打算。

“你真的要去天帝原?”裴怜尘有些忧心,“那里十分凶险,以你的修为,恐怕是九死一生。”

“无所谓,我倒要去看看迟雪舟到底躲在那干什么,是死是活总得有个音信吧,他要是死了,我就把他烧成灰跟钤哥撒在一起。”

“可是你娘······”裴怜尘还想说什么,姜醒忽然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

“我在这儿!”

“姜姑娘。”裴怜尘连忙冲她行了个礼,又看向月如瑾,有些犹豫。

“随他去吧。”姜醒倒是看得开,“咱家的人都重情重义,真想去是拦不住的。”

姜醒都如此说了,裴怜尘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将谢兰石给他的浮光绫交给了月如瑾。

“我不会用这个。”月如瑾看着这法器面露难色。

“拿着防身。”裴怜尘解释道,“这东西刀枪不入水或不侵又伸缩自如,用起来很方便,夏季触手生凉,冬季又温如暖玉,冷的时候还能披在身上御寒。”

“好吧,多谢啦。”月如瑾将浮光绫收下,挥挥手和他们作别。

各人奔往各人的路。裴怜尘想,也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了。

离开流云山后,离学宫开课还有一段时日,程小满今年不想回小桥村,央求裴怜尘像小时候一样陪他游山玩水。

裴怜尘不忍心拒绝,离开锦陵后带着程小满一同往南走,想着带他去看看春天的莲堤,然后往南,途经归潮台、千越看海,再直接从千越乘贯月槎回玉京。

一路上春光悠闲,程小满也闭口不提新年夜那天的事,只咋咋呼呼地围着裴怜尘转,说些逗趣话,倒让裴怜尘真有几分回到过去的恍惚之感。

直到耳朵上坠着的千闻令忽然闪烁微光。

“裴公子搭把手!”谢兰石的声音很是急促,“抓一个人,灵舆图显示就在你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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