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同那刀灵女子细细说明了来意,女子饶有兴味地听完,笑眯眯地说:“李道友竟都坐上指挥使的位子了,真是后生可畏,倒是一如既往的冷心肝呢。”
裴怜尘眼下心里头有怨气,懒得同人聊李无错,因此没有搭话。
那女子见他如此也了然,只是说:“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叫这把刀姑且为你所用,只是你也得帮我。”
“前辈请说。”
“帮我净化祓除周围的怨气,叫我解脱。”
“在所不辞!”
刀架上的环首刀渐渐平息了躁动,裴怜尘抽离回自己的灵识,示意李无错将锁链和封印打开。
“这就好了?”李无错一挥手,那些锁链像活过来一样自己缩了回去。
裴怜尘将刀拿起来,轻轻拂了拂,没有了先前那种强烈的被排斥感:“好了。”
“不愧是你。”李无错满意地拍拍他的胳膊,又说:“去换件衣服吧,我那里有备着几件。”
裴怜尘低下头,这才看见衣襟上不小心沾了许多星星点点的血迹,也不再推辞,跟着李无错去了天谨司的第八层。
路上正好遇到了臭着脸的叶朝闻,叶朝闻大惊小怪地说:“姓裴的,你怎么又吐血了?”
“什么叫又?”李无错有些好奇。
“当初一起去找逐月鸟的时候,这家伙就吐过一次血。”叶朝闻幸灾乐祸起来,“行不行啊你?”
裴怜尘没心情同他打趣,面无表情地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躲开,我才被迫出手帮你。”
叶朝闻讪讪地挠挠鼻尖儿:“我关心你,你反倒呛我做什么?”
裴怜尘:“实话实说罢了。”
“啧,你今日不好玩。”叶朝闻打了个响指,从凭空出现了张丝帕,他伸手抓住往裴怜尘脸上一丢,“擦擦嘴上的血吧,怪吓人的。”
裴怜尘接住丝帕,正想还给他,却瞥见帕子上已经沾了血,不免有些犹豫。
叶朝闻也发现了,说:“等我回来洗干净再还我吧。”说罢越过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裴怜尘也默不作声地和李无错继续往前走。
刚进第八层休息室,李无错忽然问:“你跟他很熟?”
很熟?裴怜尘想了一会儿,觉得只是寻常照面的交情,于是摇了摇头:
“不熟。”
“不熟你就护着他、为他吐血?”李无错不太相信。
裴怜尘不耐烦聊这些有的没的,问:“不行吗?”
李无错歪头觑了他一眼,轻轻地说:“那就好,别跟他太熟。”
裴怜尘只觉得李无错莫名其妙,径自去屏风后头换衣服。
李无错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赵承?”
像谁?裴怜尘骤然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一会儿裴怜尘才回过神,说:“你若不提,我倒没有发现,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怎么,你打算对他做什么?如此心虚。”
李无错一哽:“没什么。”
“大人,你之前说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谢兰石停了一瞬,目光落在了屏风上头搭着的血衣上,倒吸一口凉气唰地后退出门,“我回来的是时候嘛?要不你们继续?”
“正是时候。”李无错哭笑不得,“进来吧。”
谢兰石有些犹豫:“三个人一起,大人你忙得过来吗?”
“不好笑。”裴怜尘换上干净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淡淡地望着谢兰石。
谢兰石叹了口气,乖乖走进屋里,说:“裴公子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我当你们是朋友。”裴怜尘随口应了一句。
谢兰石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知道裴怜尘正在气头上,是自家大人理亏,因此也不知该说什么。
“之前叫你去办的,办妥了?”李无错问。
“妥了。”谢兰石点点头。
谢兰石把绛雪的记忆梳理成了一个个小光团,分门别类装在透明的晶石瓶子里,给裴怜尘送来了一大盒子。
裴怜尘只花了一天,就将那些梳理过的重要记忆走马观花似的看过一遍,明白了刀灵为什么说绛雪没有回头之处。
绛雪的爹娘都是邪修,打小就没管过她,她在宗门里长大,修行一种吞噬妖魂增强自身的功法。在她离开宗门历练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仙门、魔门之分。
她第一回认清二者的区别,是因为一位仙门的乐修——正是那位被她困在刀中的女子。
乐修从她手里抢走了“猎物”,一个小孩,她本打算挖出那小家伙的心脏充饥。她才刚下山历练,总是失手,急需新鲜血肉来抚平体内躁动的妖魂。
眼看到嘴的美味被人抢走,饥寒交迫的绛雪崩溃得嚎啕大哭起来。
乐修站在雪地里听她哭诉了很久,弄明白她为何而崩溃,从自己的手臂上割下了一块肉送给她充饥,又送了她一支安神琴曲,告诫她不要再到处狩猎凡人。
那支安神琴曲的确很有用,之后的很多年,绛雪都不必像其他同门一样啖血吞肉、挣扎于识海烧灼。
那位乐修不愿告诉她名姓,她就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就算问不出个答案,能多说上两句话也不错。她从没见过像这位乐修一般,说话轻声细语好似天籁、行走起来如风吹落雪般摇曳生姿的人。
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安神琴曲的作用忽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绛雪凭邪术找到了乐修的坟冢,终于看见了对方的名字,崔知渺。
知她渺渺有限身,感她苍苍无限意。
绛雪觉得崔知渺就是为自己而生的,不然怎么会刚好遇见呢?她掘开了坟墓,从棺材里把崔知渺残缺的尸身抱了出来。
她试过各样招魂的秘法,可是就算让那具躯壳行动起来,躯壳不会温柔地看着她,不会温声细语地同她讲话,更不会给她弹安神的琴曲。
奇遇之所以能称之为奇遇,大约正是因为其可遇而不可求。被奇遇眷顾过又抛弃了的绛雪终于不再执着,将崔知渺推进炉中铸成了一把刀。
既然她不再渡她,那边一同航向苦海中央吧。
此后绛雪再没有遇上过什么波折,她像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继续修炼,而后顺理成章地,在宗门长辈推荐下加入了开天会,从小小的堂主坐上了四首座之末的位子。
开天会是个有些奇怪的组织,无仙魔正邪之分,只以实力为划定标准。传说中的浮梦仙人极少现身人前,他所有的意志都由扶光、魄渊二使转述。
他们说,浮梦仙人志在复原问往祈来阵,带领众人开天辟地,做封神第一神。
而浮梦仙人有一面古镜能见未来,若有未竟之事,不知该做何选择,便可叩问古镜,照亮迷津。
古镜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照影的,每次启动都耗费无数,还需天时地利。
如今尚未到古镜能开启之时,二使还不曾向他们传讯召集,裴怜尘急也急不来,只好先着手于练刀。
刀的用法和剑不同,裴怜尘须得按绛雪的习惯将刀用顺手了,往后若是遇上什么需要祭出本命法器的场合,才不至于露馅。
槐花巷子的院子太小,裴怜尘怕自己练刀时不小心砸坏了什么,索性跟谢兰石打过招呼,去了蝶使们选拔训练的茧城。
这次谢兰石没空陪他来,引路的是上次来茧城见过面的那位遴荐官,裴怜尘只隐约记得他的脸,却不记得他叫什么了。短短一段路,对方偷瞟了自己二十八次。
“这位大人,有话直说吧。”裴怜尘索性直接把话说开。
那位遴荐官讪讪地挪开目光,说:“咱们都想着出去,能不回来再也不来了,没见过主动要来的。”说罢又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问,“你真的被指挥使大人始乱终弃了?”
裴怜尘:······
看来谢兰石还是没少造谣。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怜尘解释道,“没有那种关系。”
“我懂,我懂。”遴荐官赶紧说,“听说你是因为跟叶大人多说了一句话,就被指挥使大人冷落了,你也真是的,他俩素来不对盘,你怎么敢的。”
“······”怎么天谨司里就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呢?裴怜尘有些无奈,问道:“你们平日里很闲吗,总传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不闲啊。”遴荐官不好意思地说,“但是大家成天都在刀刃上滚,也没空去搞什么风花雪月,听谢大人说这些事情,有趣得很。”
唉,算了。裴怜尘在心里叹了口气,懒得再去计较。
出发前的这段时间,除了一边练刀一边为刀灵净化怨气之外,裴怜尘和天谨司还做了一个准备。由千枢阁与冷嫣然一道,将千闻令以类似“刺青”的方式,刻印在了他耳后皮肤下的骨骼上。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相当于以人体为载物制作法器,陌生的外来刻印会让身体时刻产生排斥,其中痛苦自不必言。但这确实是最稳妥、最能保证裴怜尘随时与外界联络的选择——就算灵力尽失,天谨司的灵舆图也能通过这个刻印找到他。
裴怜尘怕自己找到程小满之后却无力将他安全带回,只有将千闻令刻在身上、随时能向天谨司求援,才觉得最稳妥。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一边骂着李无错绝情,一边却又要仰仗李无错。
这辈子他就这样一事无成、只能处处攀附旁人,若有来世·····裴怜尘没有继续想下去,来世同自己没有关系,多想无益。
一切准备停当,问镜大典在即,裴怜尘该出发了。
离开玉京前,裴怜尘回了一趟槐花巷子的小院,丁素和佘余岁这些日子住在这里,帮他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裴怜尘没什么心情同他们说话,只自顾自盯着墙角出神。
在流云山的那个新年夜,自己同程小满说了那样重的话,程小满哭了,却没有闹,只是回屋去一个人静静地呆了一晚,第二日再见面,一切如常。
后来自己又仗着师父的身份教训了他几次,不知程小满心里该有多委屈。
分明只是喜欢自己而已,分明什么越界的事也没有做,自己却总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裴怜尘后悔极了。
他年纪小,自己为什么不能哄哄他呢?
若是程小满真的就这样遇到了危险——在刚从自己这里受过委屈之后,裴怜尘光是想想就觉得摧折心肝。
墙角的确是有些空,裴怜尘想,若是依程小满所言种一棵杏树,有叶有花有果子,应当会很热闹。
可惜眼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照看一棵树了。
丁素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跟他一同坐在檐下,看院子里过路的蝴蝶。
天色渐渐暗下去,见裴怜尘一动不动,丁素揽住他晃了晃,说:“我都听小谢说了,没事的,满哥那么聪明,肯定没事。”
佘余岁原本化成小黑蛇盘在花丛里,忽然竖起脑袋盯着这边。
裴怜尘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回应丁素的安慰。
丁素又问:“你在想什么?”
裴怜尘沉默片刻,抬手指了指院子的角落:“想种一棵杏树。”
“好办,”丁素抱着他手臂晃了晃,“明日我和余岁就去外头挖一棵,等你们回来,刚刚好。”
裴怜尘垂眼看向他,说:“那就全仰仗你们了。”
“放心!有我在,包活的。”丁素坐直了拍拍胸口。
裴怜尘带着环首刀悄悄离开了玉京,孤身前往人迹罕至的无常岭之中。
依照计划,他扮作绛雪在遥远的瞿如江现身,联络开天会,与绛雪的残部会和,借口躲避天谨司追杀逃至瞿如江休养,而后终于等来了二使传讯,立刻动身奔赴问镜大典所在之地——一个被成为无妄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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