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子的日子照常过,慈佑堂的那两个小萝卜头又来过两次,探头探脑地问裴怜尘小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蹭点吃的。
裴怜尘哪里知道程小满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看那两个小家伙长得瘦弱,索性自己去给他们弄吃的,一个走神把灶台炸了,一锅黑炭端上桌,说是刚出锅的炖肉,吓得那俩小家伙好久都没敢再来,生怕这人把他俩也烧成炭。
裴怜尘看着锅里的炖肉有些发愁,拿出去想喂狗,街坊的狗冲他骂了两声,跑了。
灶台炸了的第二天,谢兰石照常来给他过灵力,看见一片狼藉、连门框都熏黑了的灶屋哭笑不得:“你对这地方做了什么?”
“那两个小家伙一直催着要吃的,我想加点火,炖得快一些。”裴怜尘理直气壮,“不小心丢了个火符进去。”
“不小心?这能不小心?”谢兰石瞪大了眼睛,“你真的不是想炸死自己吗?要不还是跟我回去吧,寻短见的时候还有人能看着你。”
“不,我没有要寻短见,我不想死,我要在这里等着,小满就快放冬春假了。”裴怜尘莫名地执着。
“还等什么冬春假。”谢兰石说,“你不会不知道,平日里过节,学宫也是有假的吧?马上就中秋了呀。”
“中秋了?”裴怜尘有些意外,“这么快吗?”
“裴公子呀,我都来伺候你多久了!”谢兰石谴责道。
“你能不能帮我把灶屋修好。”裴怜尘问。
“你使唤我还使唤顺嘴了是吧!”谢兰石瞪着他。话虽如此说,但谢兰石还是找来了人,帮他把乌漆麻黑的灶屋重新修整了一番。
“你修这个干什么?再炸一次吗?”谢兰石没忍住问。
“不炸了。”裴怜尘讪讪地说,“上次是意外而已。”
“真的吗?”谢兰石怀疑地看着他。
裴怜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真的,我想······做月团。”
小时候,每逢中秋,若是父亲恰巧归来,阿娘就会带着他一起做月团给父亲吃,若是父亲不回来,那阿娘就着人去饕餮楼里买月团。
那时候他问阿娘,为什么不给父亲吃饕餮楼买来的好吃月团,阿娘听完乐不可支。
阿娘说,虽然我做得不好吃,但你爹爹吃了会开心呀,我在里头放了种很神奇的东西。
裴怜尘小时候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他也没尝出过自家做的月团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直到后来爹娘相继离去,他再也没吃到过那个不太美妙的味道,才意识到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儿时的月团,有家人亲手揉进去的思念和期盼。
他倒不指望程小满能喜欢他那连狗都嫌弃的手艺,他只是希望程小满能尝一小口他亲手做的月团,只要一小口就好。他希望程小满吃了也会开心,程小满开心了,或许就会再愿意同自己多说两句话。
离中秋还有四五日,他就拾掇了一番,往玉京学宫的同文书馆去了,在同文书馆的大厅等了一个下午,终于等到了放课回来的程小满。
程小满站在宋时清和白非梦中间,三个人像一个起伏的“山”字,说说笑笑地走进来。确切地说,是白非梦一个人嘚啵嘚啵地说,程小满时不时呛一句,宋时清负责在一旁捧场地微笑,三个人都是芝兰玉树的少年,谈笑风生很是抢眼。
原来程小满在学宫时是这样放松而自得的。
裴怜尘忽然就有些退缩,正犹豫着要不要悄悄离开,眼尖的白非梦一下就看见了他:“哎呀,云哥你师父来了!”
这下避无可避,裴怜尘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三个少年往他面前一杵,他登时更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前辈,好久不见。”宋时清淡淡地说,“之前流云山的事我实在应接不暇,还未能好好跟前辈道过谢,前辈往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哪里,哪里。”裴怜尘觉得自己有些应付不来宋时清了,这小姑娘突然长大了似的,稳重又周到。
“你好像瘦了些呀,云哥的师父。”白非梦歪着头凑过来看了看,但裴怜尘今天出门前特意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没能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只好说:“是夏天太热了吗?”
“是、是。”裴怜尘忽然感觉白非梦也有点难应付了,怎么眼睛这样尖,差点看出自己不对劲。
这些小孩子,几个月不见就长大一截。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程小满问。
“有,有。”裴怜尘回过神来,“不算什么要紧事,中秋快到了,我······你回来一趟吧,有些话想同你说。”
程小满却抱歉地说:“我中秋的时候早就和旁人约好了,要去帮人驱邪祈福,不在玉京城里。”
“不在?”裴怜尘愣了愣,小声问,“在哪里,不能回来么?”
“在附近的镇子上,就算能回来,也很晚很晚了。很久之前就约好了的,这么临时他们也难再找人,不好反悔。”程小满有些为难,“有什么话,不如现在说吧?”
现在说?裴怜尘缓缓眨了眨眼睛,其实他没有什么要同程小满说的要紧话,只是想多听听程小满的声音。
中秋这样的节日,是个好借口。
裴怜尘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程小满,他觉得自己装作一个好师父的嘴脸有些可恶。
“那你去吧,我等着你。”裴怜尘留下这么一句,也不再想听程小满究竟是答应还是拒绝,闷着头逃走了。
他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就会在几个小辈面前原形毕露,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无能的、可笑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中秋节转眼就到了。
十五那天,裴怜尘早就搓好了歪歪扭扭的月团,挑出尚且能看过眼的几个,在盘子里摆了又摆。
摆了半天,裴怜尘才忽然程小满先前那句话,程小满不要自己对他好,怕程小满知道这月团是自己亲手做的不肯吃,干脆用油纸一个个包起来,装成从外头买来的样子,端到了院子里的竹桌上放着。
想了想,他又匆匆忙忙地出门去,打了一壶甜酒,路过巷子口的时候,看到有卖花的老妪,挑了筐子里最繁盛的两枝桂花买下,带回了家中。
只是家中没有找到合适的瓷瓶,裴怜尘只好找了个白瓷碗装满水,勉强将桂花斜放在里头,摆在了桌上,还算清雅。
然后自己也在桌边的竹椅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待起来。
他不去想程小满究竟会不会回来,单单是想着程小满可能会回来这件事,就足够他欢喜。
日头爬上了正中,还是有些晒的,裴怜尘原本不想挪窝,却怕碗里的桂花给晒蔫了,只好抱着碗走到檐下继续等。
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不太晒了,裴怜尘又走回桌边,将白瓷碗放在了桌上,却懊恼地发现,还是有一些细碎的花瓣掉了下来,将原本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弄脏了。
不太好看,裴怜尘想了想,将那些花瓣扫落在手心里,本来应该丢在地上,可是院子里地上也刚扫过,是干干净净的,他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他可以去后院将这些花瓣丢进杂草堆里,但天色已晚,若是错过了程小满回来怎么办?踌躇了半天,裴怜尘不敢动弹,只好悄悄地攥着。
夕阳落了下去,把满院的影子拖得很长,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倏然收敛了所有光亮,裴怜尘静静地坐着,看见月亮从树梢一点一点地升上来。
好像挺圆的,也挺亮的,裴怜尘闲闲地想着,不知道程小满有没有在赶回来的路上。这样亮的月光,玉京郊外的路应当也能被照得清楚吧,程小满走得慢一些也好,慢一些稳妥。
月上中天,裴怜尘终于没忍住站起身,往院门的方向小小走了几步。
程小满是被什么事情缠上了,还是郊外的路不熟迷路了?他踌躇了许久,想要出门去找程小满,却又怕正好不小心错过对方。
要是程小满回来了看不见自己,会以为自己失约了吧?
月亮也渐渐地快要西沉,裴怜尘站在院门前,微微垂着头,心想,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十五叫程小满回来赏月,俗话说的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应该晚一天的,这样不但月亮更圆,程小满也能腾出空了,都怪我。
天光已经大亮了,裴怜尘抬手覆在门闩上,依旧犹豫着,是不是该出门去找程小满?可自己说了等他,若是程小满回来瞧不见自己该怎么办?
咚、咚、咚。
院门忽然被轻轻地叩响了三声,似乎带着点疏离和礼貌。
裴怜尘欣喜地将门拉开,门外站着的少年却十分面生。
“啊,前辈好。”少年似乎惊讶于院门打开的速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一个信封双手捧着递给他,“我叫阮明舒,家就住在附近的桐花巷,是玉京学宫的学子,云驰师兄前日托我将这封家书递交给前辈,只是昨天表妹一家来家中做客,我爹娘要我好生招待不许我出门,便一直没找到机会,今日才送来,来得晚了,前辈见谅。”
裴怜尘垂下眼,将那封信接了过来,冲少年笑了笑:“哪里会晚呢?多谢你,辛苦了,进来喝点水吗?”
“不用不用!”少年连连摆手,“我回家去啦,前辈再见!”
裴怜尘倚着门发了一会呆,将门关上,一边往院中的竹桌边上走,一边将信封拆开。
原来程小满是给自己递了家书的。
家书······裴怜尘反复回想着方才那个少年说的话,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些微笑来,家书啊·····多美的一个词。
里面只有两张薄薄的纸,裴怜尘小心地抽出来,笑意却忽然僵在了唇角。
一张是银票。
另一张,的确是程小满的字迹,写着:
展信佳,祝中秋安康,不肖徒云无囿敬上。
没有程小满。
不是家书,至少不是程小满给他的家书。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要这个,裴怜尘踉跄地往竹桌的方向走,他继续等程小满吧,十五过了,十六的月亮,也是圆的,他可以等程小满一起看。
只是那原本只有几步之遥的竹桌却变得很远很远,裴怜尘只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沉,像陷进了沼泽里,怎么都拔不出来了,只能无力地伏在地上,试图朝前面那张小小的竹桌爬过去。
可是手也没有力气了,分明还是八月,却这样冷,自己好像被冻僵了,手脚都僵硬极了有些不听使唤,裴怜尘昏昏沉沉地想,难道已经十二月了,程小满还没有回来吗······
小院的门再次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裴怜尘听见了些动静,吃力地想要回头看。
每天勤勤恳恳来给他渡灵力的谢兰石惊呼一声:“你这是又咋了!你别死啊!你死我面前我说不清!”
不是,不是程小满。裴怜尘陡然又坠入无尽失望的深渊之中。
“大人你快来槐花巷。”谢兰石用他新的千闻令联系上了李无错,飞快地说,“把你那个最大最稳的马车搞过来给裴公子躺着,最好让冷前辈也跟着来,我今天过来,开门声音有点大,裴公子被我吓得快死了!你快一点啊!”
李无错来得很快,但是槐花巷子太窄了,这辆宽敞的马车根本进不去,他只好抱着裴怜尘跑出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槐花巷子的尽头,冷嫣然就等在马车里面。
“真是的,又叫我来干这种活。”冷嫣然嘴上抱怨道,手上却没迟疑,抬手点在了裴怜尘眉心,先将他几乎支离破碎的三魂摁回去,又迅速展开灵识探查他的情况。
谢兰石帮裴怜尘把院门锁好,也一溜小跑钻进马车来。
一串响亮的马嘶,那驾四马轩车从窄窄的槐花巷子外缓缓驶过,众人都匆匆忙忙地回避。
谁都知道,连天子出行都只御六马,能乘这样气派的马车的,必然是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
槐花巷子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大人物?
沿路的居民们闲闲地聊了起来,不多时,大家便都知道了,原来里头的人是从之前那座闹鬼的、开满过丁香花的院子里被大人物抱出来的。
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似乎在闭着眼昏睡。
也许没生病,只是睡着了,谁知道呢?
那位大人物有意让他面朝里靠在自己怀里,不叫旁人看清他的脸。
但垂落的那一截手腕很是细瘦,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无名指靠近指根的地方点缀着一颗细小的红痣,可以看出是一只很漂亮的、男人的手。
风吹过的时候,有一点细碎的桂花花瓣从那苍白的指尖落下来,似乎带着叫人遐思的香气。
沉寂的旧传闻不知从何处瞬间滋长而出,也跟着风一同拂过了附近的街巷。
听闻大人物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只好男风,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初那些作伴承欢的美人大约都化作了白骨黄土,大人物也许久没有过风月传闻。
原来是大人物金屋藏娇藏到了槐花巷子?
倒真是个神奇的院子,肯定有些什么不一样的风水。
20240917正好今天中秋节,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这一天发了这章,一些没什么必要的奇怪仪式感。
总之节日快乐。
程小满不是故意要气师父,他只是单纯地上交实习工资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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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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