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道友!求你帮帮忙!”是正清的声音,“方才在街上玩,带着泽怀看杂耍没留神,跟小福和灯芯走散了!我们在街上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云无囿赶紧把裴怜尘抱起来走回里屋放在床榻上,叫裴怜尘把衣服穿好,自己放下帘子往外头开门去询问,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正清觉得小福和灯芯都是女孩子,相处起来更方便,把装着灯芯本体的小风灯交给了小福保管,这些时日小福一直与灯芯同住,外出游玩时灯芯就帮着照看小福。
“你把自己的师妹完全交给一个才认识了几天的妖照看?”云无囿垂眼看着他,不是很认同地微微皱起眉,问:“有没有小福贴身的物件?”
“有!”正清带着云无囿去了小福和灯芯的房间,找到了一根丝带头绳。
云无囿捏了个诀,以头绳为媒施展追踪咒,很快那头绳就有了回应,倏地飞了起来,要往外去。
“我们快走!”正清着急地说。
云无囿正要带他一同离开,原本他住的那间屋子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裴怜尘探出了头,小声问:“我衣服都穿好了,可以跟你一起吗?”
“师父,你和泽怀待在这里——”话音未落,云无囿便瞧见裴怜尘眼睛里泪光一闪,竟是泫然欲泣,赶紧松开了正清的胳膊,转而拉上了裴怜尘就走,还不忘丢给了正清一个传讯符:“我们去就是了,道友放心,有什么情况用此符找我。”
正清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传讯符,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家师弟,问:“泽怀,你会用这玩意儿吗?”
“不会。”泽怀摇头。
“他大爷的!追啊!”正清扔了传讯符撒腿往外跑,泽怀也跟着他一起跑。
头绳晃晃悠悠飞了没多远,就在城中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
“好大的门。”裴怜尘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就算是落地了也拽着云无囿的袖子不撒手。
这座院门在留春这样的小城中来说,气派得有些过了头,大门上一对鎏金衔环兽首,十分威武。
云无囿抬手叩了叩门,不多时,门就开了,一个漂亮的侍女疑惑地看了看他们,问:“几位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裴怜尘好奇地伸手想去扯侍女头上的花,被云无囿轻轻敲了一下手背。他只好委委屈屈地缩回手,扯着云无囿的袖子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肩侧小声嘟哝道:“干嘛呀。”
云无囿被裴怜尘拖着,勉勉强强地抬手冲侍女作了一揖,道:“同行的一个小姑娘走丢了,追踪咒显示她在此地,想来是这里好心的主人家瞧她孤身一人,暂时带回来照看,烦请姑娘通报一声。”
那侍女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她是个假人。”裴怜尘忽然抱住了云无囿的胳膊晃了晃,贴着他仰起头说,“花拽下来她就会消失,咱们直接就能进去找小福。”
“我知道。”云无囿无奈地笑了笑,“但不可以这么失礼。”
“假人?”正清跑来的时候也听见了他们说话,气喘吁吁地问,“真的假的?我看她面色红润,动作灵巧,是个活人啊!”
“她是靠咒制成的役使灵。”云无囿解释道,“本体是她头上插着的那支琼花,看她举止如此接近真人,这里的主人应是位道行不低的修士。”
“比你还厉害吗?”裴怜尘问。
云无囿想了想:“若是论制作役使灵的咒术,我自愧不如。”
说话间门又开了,方才那侍女已通报了主人,请他们进去,说和小福一起在花园里等他们。
正清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家主人如此爽快,想来应该是个好人。
几人跟着侍女走到了花园,果然瞧见小福坐在花藤架下的秋千上,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推着她玩儿。不远处的石桌旁则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作世家贵妇人常见的打扮,云鬓华衣,只看衣着有些显老,一转过头来,脸上却瞧不太出年纪;另一个女人则穿着简单的素麻长袍,长发曳地,面容白皙,只是白得有些过头,像未染过的棉。
那身着麻衣的女人远远看到他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而后又难为情地垂下眼。
“怎么还害羞了?”华衣女人笑起来,“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么。”女人说着冲几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说:“我观几位也是修行中人,既同为道友,呼我嘉秀夫人便可。”
有些年长的修士不愿告知旁人俗名,以法号示人,流云山的醒骨真人即是如此,因此云无囿倒也不觉得奇怪,和嘉秀夫人见礼互通了名号。裴怜尘没见过这样正正经经互相行礼的场面,只是抓着云无囿宽大的袖子角躲在他身后,俨然是不想去模仿这样麻烦的礼节。
那面容白皙的麻衣女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绞了绞自己的袖子。
小福笑着从秋千上跳下来,跑过来抓着麻衣女人的衣摆,说:“灯芯好看!”
“灯芯?!”正清瞪大了眼睛,“灯芯不是黑的吗?”
嘉秀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灯芯可不是黑的,棉花什么色,灯芯什么色。”
“原来你长这样!”正清十分新奇地打量着灯芯,“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灯芯被他说得害羞,低着头不敢抬眼。
“好厉害,怎么做到的!”正清看向嘉秀夫人。
“一个小小的还形咒罢了。”嘉秀夫人摆了摆手,“没什么厉害的。”
泽怀过去拉小福的胳膊:“我们走吧。”
“对对对。”正清回过神来,“多谢夫人,我们这就不打扰了——”
嘉秀夫人却微微一笑,说:“不瞒道友,我其实有一事相求。”
“什么?”正清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样厉害的修士要求旁人什么。
嘉秀夫人看向了小福,说:“我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在街上一见小福便觉得投缘,本以为是孤女,才带回来,想要收为义女养大,问过才知道,她虽无父母,却已有照顾她的人······若是道友不嫌弃,不知能否全我心愿?我定会好好教导小福。”
“她身边明明跟着灯芯,又怎会以为是孤女?”裴怜尘不解地问。
“我还以为······”嘉秀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她的役使灵。”
这说法倒也合理,正清不知所措地看看嘉秀夫人又看看小福,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他的确是想将小福送去别人家修行,不想耽误了她,可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样快,快得他还压根没做好任何准备,连脑子都是晕晕乎乎的一团浆糊。
“此事还需问过小福姑娘的意愿。”云无囿出声提醒道。
“啊!对对。”正清连连点头,问小福:“小福,你想留在这里,做这位夫人的义女吗?”
“想!”小福不假思索地说,“有好吃的,好玩的!姐姐们都待我好!”
正清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了,求助地看向云无囿。
云无囿察觉到他的目光,只好又帮他跟小福说:“不止是有好吃的好玩儿的,你要跟着这位夫人修行,往后还得用功吃苦,修行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小福有些犹豫,但显然还完全想象不到吃苦是什么,小声说:“我可以试试。”
正清啊啊了几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无囿想了想,冲嘉秀夫人说:“嘉秀夫人,此事我们还需再考虑,毕竟我们与夫人素不相识,也未曾听过夫人的名号,更不知夫人的师门宗族,恕我冒昧,我们不放心将小福直接交给你。”
“看来是无缘了。”嘉秀夫人有些失落地说,“也罢,你们带她走吧。”
正清又哎哎了几声,似乎有些着急。云无囿瞥了正清一眼,有些无奈地说:“有话自己说。”
“就是!”裴怜尘连忙附和道,抱着云无囿的胳膊靠在他肩头,仿佛有什么事胜利了似的,得意地歪头瞥了一眼正清。
其实他从刚才云无囿和正清眉来眼去的时候就不爽了,只是一直忍着没说话。
凭什么啊!凭什么阿驰要管他家师妹的事,裴怜尘生气,再往前说,这几天阿驰也一直在帮他想有哪些适合小福的、比较安稳富足的宗门,连地域环境饮食习惯都考虑了,还建议他们一个一个去瞧瞧,甚至连先后顺序、路线都帮忙规划了一些,周道得不行。
正清抓耳挠腮了一番,还是不知该怎么说,泽怀也看出来了,问:“师兄,你是怕小福以后遇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吗?”
“是是。”正清点头。
“那就让她留下呗。”正清松开了小福的手,“不是还有我吗。”
“可是,可是······”正清慌乱地瞥了一眼嘉秀夫人,发现对方在看自己,心虚地垂下眼,这嘉秀夫人看起来是个有钱又厉害的人,可是到底才刚见面,他哪里放心把小福交给她呢?
“要不这样吧?”灯芯忽然说,“我留下陪着小福,照看她。”
“你不去看龙灯会了吗?”正清这下说话顺溜了,一看见灯芯瓷白的脸,又微微红了脸,转开了目光。
“无所谓啊,我本来就是灯,想看灯的话看看自己就好啊。”灯芯说。
正清想了想,觉得可行,嘉秀夫人也不反对,多养一个妖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云无囿见正清自己有了计较,显然是十分相信灯芯的,也不再多言,他想或许在他看来灯芯只是一只刚认识没多久的妖,但对正清来说,灯芯却是祖师爷玉像前长伴着诵经的道友。
龙灯会时间将近,第二日云无囿就带着裴怜尘启程了,而正清和泽怀留了下来,他们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小福,反正龙灯会以后也还会有,总有机会去看。
裴怜尘原本不高兴正清他们跟着,可眼下互相辞别了,又莫名有些失落,沉默地坐在云无囿身边,盯着前面拉车的马身后一甩一甩的尾巴出神。
云无囿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在裴怜尘头顶摸了摸,问:“师父不开心?”
“有一点。”裴怜尘闷闷不乐地说,“一路上总在旁边晃来晃去、大声说话的人忽然没了,感觉有点太安静了。”
云无囿沉默了一瞬,说:“师父想听什么,我也可以说。”
裴怜尘微微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除了裴怜尘缠着云无囿撒娇讨灵气的时候,两人平时的确是没什么话可说的。
该聊些什么呢?云无囿不知道。他不知道师父平日里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不止是现在不知道,从前他也一样几乎一无所知。
裴怜尘从前对事对物,都很少在云无囿面前表现出太多喜欢或是讨厌的情绪。早年间裴怜尘还能如正常人一般饮食的时候,两人手头拮据,云无囿爱吃的他就全部让给云无囿,云无囿不爱吃的他就帮着解决掉,吃下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同的反应;衣服也是一样,淘到能穿的旧衣服就穿,随便什么款式,反正颜色都洗褪了,瞧着都灰扑扑的差不多;至于住,那就更随意了,有能落脚的地方,无所谓是破败漏风还是如何,只要扫干净一小片,他就能睡下。后来到了玉京,生活好一些了,裴怜尘因魂修之法不能再碰任何食物,他既不嫌弃槐花巷里的小院,也不惊叹于李府奢靡的大宅,云无囿偷偷留意他的衣衫,也还是灰扑扑的颜色,随意搭配的样式,只要整洁就足够。不是云无囿不想去了解,而是裴怜尘那时就像一座海市蜃楼,永远安安静静、清清楚楚地飘在眼前,想要仔细看时,却发现那片瑰丽的影子后仍是一片空茫无定,他永远都走不进去。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下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裴怜尘才有些茫然地说:“我想不到,从前在恶渊下的时候,都是你说,我听。”
“我说?”云无囿想了想,“我会说些什么?”
“教我说话,写字,背书。”裴怜尘掰着手指头数,“带着我到处找灵泉,告诉我怎么躲避怪物的攻击,偶尔给我讲故事,我记得你讲过一个守山的妖灵被人骗的故事,好像差点被炼成丹了,但是最后是那个人被炼成丹了,然后他们又开始吓唬别人,弄出了一个很大的幻境,里面有很多没有脸的人在乱砍,还有会乱动的花藤,一下就能把人戳个对穿·······我弄不清怎么回事,就觉得好吓人啊,那天听完都没敢回镯子里去,到处找地方藏,后来你就不怎么给我讲故事了······”
云无囿失笑:“那是师父从前带我经历过的事,见过的人。”
“啊!”裴怜尘瞪了瞪眼睛,“这么可怕吗?我以前不害怕吗?”
“当然——”云无囿忽然一顿,低头问裴怜尘,“师父,你以前害怕吗?”
“我怎么知道!”裴怜尘缩了缩脖子,“但是听起来这么吓人,应该会害怕吧。”
云无囿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从前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师父可能是会害怕的呢?
要是当初瞧得再仔细一些就好了。
“对了。”裴怜尘灵机一动,兴高采烈地说:“我想不起来,你可以给我讲啊,我听了,不就知道了?就不用再费劲去想了!我们之前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会在恶渊下?你快说你快说!”
云无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忽然闪了闪,移开了:“听过,和经历过,还是不一样的。”
他蓦地明白了这些日子心中隐约的惶然是从何而来了。
他一直坚信着师父只是忘记了,或许看看从前去过的地方,马上就能想起来。但若是再也想不起来呢?
云无囿想起自己刚在恶渊下找到师父的时候,师父分明唤得出自己如今的名字,却不知道“师父”二字是什么意思,想来是混元镯中的那片灵识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片灵识已经彻底消散了,眼下他无从得知灵识当初的想法,却隐约能猜到些。
看着眼前人从一团小小的懵懂魂魄,重新学会说话、化出人形,读书识字,大概就像是目睹了一场新生。那满是旧牵绊的两个字,如何再叫得出口?那些往事讲过又有什么用?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故事了,不是他和眼前人一起经历过的。
“阿驰?”裴怜尘疑惑地唤他,“你怎么啦?”
云无囿摇了摇头:“没事。”
“你不要难过。”裴怜尘抓着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不讲道理地说:“我想要你开心。”
“我没有难过。”云无囿垂眼看着眼前人,心想,自己果然还是放不下、过不去,自私地想要将人拉回那场并不算美好的过往里,求来一句原谅,再乞得一点温暖垂怜,才有勇气斩断缘分继续往前走。他对于自己缺席的十几年忽然既庆幸又惋惜,惋惜自己不曾陪着“师父”重新长大,又庆幸自己没有陪着“师父”长大,因而心中还能抱有一丝唤回从前的希冀。
“阿驰······”裴怜尘凑近了,摸了摸云无囿的脸,十分担心地盯着他,“你不高兴,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云无囿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最终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师父,你在这里,我就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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