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告别了苍黎和浮烁,往女岐部落行进而去。
谁知这一去,竟在半路见证了一场战争的爆发,那或许是这千万年来,最激烈、最旷日持久的一战。
许许多多人族的部落联合起来,向魔族递送了屠神之战的盟书。
云无囿不想卷入这场纷争,带着裴怜尘和白非梦一路能避则避,可战火蔓延得太快,天上地上都一团乱,漫天乌烟瘴气,满地尸山血海。
裴怜尘闹着回去寻找苍黎他们,三人匆忙折返苍黎原,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们千辛万苦赶回雪山之后,看见的只有一片深坑,坑中白雪融化成积水,因神力、魔气激荡而状似沸腾。
裴怜尘茫然地按了按自己的胸腹,说:“阿驰,我好像有点难受。”
“不要想了。”云无囿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师父尚且不懂得生离死别是什么。对现在的裴怜尘来说,大概就像是第一日认识了一对朋友,第二日与他们分开了,第三日再去找他们,却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
三人再次出发,前往遥远的女岐。
一路上战祸不断,走过了多少年云无囿已经算不太清了,在这里,时间早就没有了意义。
云无囿有意教裴怜尘更多防身的术法,可裴怜尘的心性不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怎样危险的世界,学起来仍旧是不甚积极。
比起记那些复杂的招式和咒语,他更喜欢凭本能出手。
在路过某片山谷时,裴怜尘捡了个被困的小魔物,因为那小魔物黑乎乎的,很像大毛,还通人性会说话,他爱护得不行。
只可惜,他们还没走出山谷,那小魔物养好了伤,就去咬裴怜尘的咽喉想要吃了他夺取力量,被云无囿一击毙命。
“我觉得有些难受。”裴怜尘闷闷不乐地说。
“对不起,我只是——”云无囿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看着师父伤心的目光,他说不出话来,颓然地垂下眼睛。方才看见那魔物要攻击裴怜尘,他下意识地出手斩杀了那家伙,杀了之后才想起来,师父很喜欢那个小家伙,自己本不该下此狠手。
“我待它这样好,它却只想吃了我。”裴怜尘倒没有怪云无囿,只是闷头埋了他的小魔物,却不长记性,还是乱捡东西。
一日,他们匆匆行过月下无人的战场,形形色色是人的、非人的残肢铺了满地,裴怜尘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尚且柔软的小手,惹来了一声轻轻的痛呼。
那小小的手指上戴着五个样式笨拙的指环,石头琢成的链条一直连接到手腕间的臂甲上,有些太笨重了,像是会将那细白的手腕压断似的。
裴怜尘连忙拉着那只小手往外拽,从一只神族的残骸下,拽出来了一个虚弱的人族男孩。
大约不到十岁的样子,十分瘦小,浑身都脏兮兮的。
他们带着男孩找到了溪水,帮他擦洗干净身上的污血,用术法治好了他身上的伤口,男孩邀请他们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人族聚落休息。
“哥哥还活着!”一个和他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冲过来抱住了他。
大人们也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拉着他,要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看来他是这个聚落中的人们十分珍视的一个孩子。
“我没事啦,他们救了我,还会帮我治伤。”男孩看向了云无囿,“你们是有天生之力的人吧,我的部族中也有一些这样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你能不能教教他们?”
云无囿本想拒绝,那男孩却一把拉住了裴怜尘的手,似乎很天真地说:“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裴怜尘没心没肺地答应了,完全没注意到男孩小臂上套着的、某种像机关甲胄一样的东西,正咔哒咔哒地活动着。
那是机关术,还非常古老,非常原始,但是也很危险。
裴怜尘已经无知无觉地被男孩挟持了,云无囿只好答应了男孩的要求。
对于留下来这件事,最开心的还是白非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正常人的食物了,而男孩的部族,尽管食物也十分贫瘠,但偶尔会有一些兽肉和瓜果分给他。
男孩偶尔借口一起玩耍来盯着裴怜尘,他是个十分敏锐的孩子,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这三人之中云无囿是主心骨,而裴怜尘是这主心骨最在意的人。
裴怜尘没那么多心眼,很快就和男孩、还有男孩的弟弟成了朋友,得知这兄弟二人叫做追云、逐云。
追云是哥哥,弓箭使得出神入化,又会造一些奇怪的机关,尽管他自己不能使用“天生之力”,但他叫那些有天生之力的人将力量注入机关中使用,事半功倍。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保护着整个聚落的人。
千年之后万人称颂的追云领主,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听裴怜尘说起男孩的名字,云无囿终于决定长久地留下来,认认真真地教授追云部族中的人术法。
但他很快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上古的人族还没能创造出一套完整的、独属于自己的文字,他们用着从神族那里“偷”来的语言,只有少数几个最常用的字词有对应的符号。
在“学习”这件事上,基本只能靠口耳相传。
从前人们只是记录些简单的劳作技巧、节气时历,一人说一人听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术法这种东西,复杂至极,口耳相传难免出错,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部族中的人们犯了难,连云无囿也一筹莫展。
这些人常常记错、传错咒语,云无囿不厌其烦,一个简单的术法要对不同的人教上一百遍、纠正一千遍。
裴怜尘如今虽然贪玩,但见云无囿为此劳碌困扰,不免十分心疼,索性自告奋勇,靠着自己那近似于神的“天生知之”的能力,从部族已有的符号中寻找笔划的规律,试图创造一套由神语脱胎而来的、足够用来记录的“文字”。
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裴怜尘和部族中推举的几个聪明人一起,花了好几年才勘定一小部分,勉强够记录那些复杂的术法。
就在裴怜尘忙着与族人一道勘定文字时,追云的目光却放在了更远的地方。他在云无囿的支持下,带着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次又一次地出征。
起初军队回来的还算快,追云作战只是为了守着他们的聚落,后来渐渐地,追云带军行进得越来越远,和其他的人族领主往来通讯也逐渐频繁起来。
除了争夺土地,追云还在找一个人。
据说是在战场上见过面,那时他身上的机关炼器受损,从半空坠落,本以为要就此命绝,却有个人接住了他,带他去了一片开着花的山谷,又将他随手丢在了那里。
追云出生在战乱中,日夜为了存活在战场上厮杀,从未见过如此宁静漂亮的景象。
他再也不能忘记。
后来时不时地又遇见过几次,可每一次,那个人都不太记得他是谁,也不肯接受他的招揽,毫无牵挂地到处游荡着。
实在是个可恶的家伙。
裴怜尘不懂追云的情窦初开,也不懂追云的野心。
他只知道自己总是见不到云无囿了。
于是在某个傍晚,裴怜尘在黄土夯成的低矮城垛上拽着追云的袖子乞求他:“追云,我们不要再去和那些神族打架了好吗?上次你们出去,又有一百七十人没有回来。我好怕有一天,你和阿驰也······”
追云还没有说话,云无囿已经不知何时登上了城墙,说:“师父,你回头看看。”
裴怜尘回头看了一眼广袤的土地,从前那个小聚落,如今已经扩张到一眼望不到边了。
云无囿走到裴怜尘身边,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说:“如果我们现在停下来,或许会失去身后的所有。大家辛辛苦苦建造的屋舍、开垦的田地、畜养的牲畜······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不能停下来?”裴怜尘似懂非懂地问。
“还没到能停下来的时候。”云无囿拉过他,温和地说,“回去吧,秋日风大。”
裴怜尘跟着云无囿往下走,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追云,有些焦急地大声喊道:“追云,我们不能就守在家门口吗?”
追云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说:“愿使天下为我部族,花开遍野。”
裴怜尘反复想着这句话,直到云无囿牵着他的手回到了屋中,他依然在琢磨追云的话。
“师父在想什么?”云无囿看出了他的苦恼,打个响指点燃了油灯,牵着他坐下。
裴怜尘踌躇片刻,说:“阿驰······我听不懂追云在说什么。”
云无囿试着同他解释:“他有一件最最想做的事,可以说是野心,也可以说是抱负。他想要天底下所有的山川大地、万物生灵都为他所有,亦想要护佑这一切,启人间万世之太平。”
裴怜尘问:“那你总和他一起东奔西走,他想要的,也是你想要的吗?”
云无囿还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一点,一时竟答不上来,不禁有些出神。
追云先天体弱,这些年又常常千里奔袭,伤病缠身,饶是云无囿常常以术法为他镇痛疗伤,也补不回早被耗空的底子。显然,追云无长命之相,而逐云却因他的过度保护从未上过战场。若真有一天追云身死,有谁能接替他来照看、带领他的部族呢?
“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天下。”裴怜尘察觉到云无囿的迟疑,有些发愁起来,“你们只有一人能得到,怎么办?”
云无囿沉默了一瞬,继而笑起来:“师父放心,我不想要什么,更没有追云那样的雄心壮志,我帮他,只为赎罪而已。”
“赎罪?”裴怜尘不明白,“你有什么罪?”
云无囿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裴怜尘,并不愿提起身世,只是说:“我生来便有的罪。”
裴怜尘莫名觉得很是心疼,一把抱住了云无囿,说:“你没有罪,阿驰,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不要藏在心里。你告诉我,我肯定帮你弄来!”
云无囿有些惊讶,裴怜尘心智犹如孩童,竟然说要帮自己。不知为何,云无囿竟觉得这个稚拙的怀抱莫名让人安心。
“我要什么师父都给?”云无囿玩笑似地说,“那我要天上的月亮,师父给不给?”
裴怜尘侧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有些苦恼地说:“你换一个吧,月亮我够不到。”
云无囿抬手轻轻搭在了裴怜尘背后,闭着眼静静地出神片刻,拥着少年单薄的躯体,想象记忆中男人温暖而可靠的臂弯,许久才说:“我想回家,师父。”
裴怜尘也有些愣怔,云无囿这次喊他师父时,带着软弱的轻微鼻音,像一个寻求依靠的、哀哀鸣叫的幼崽。
他还从来没有听过阿驰这样的语气,他觉得这话不像是在对自己说,可他还弄不清前世今生这样复杂的事情,便也没有深想,只是急忙就要起身,说: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那个什么乐荼!然后回家!”
云无囿摁下他,眼中有好梦惊醒后的黯然。
若是从前的师父,云无囿想,一定会多管闲事地留下,絮絮地跟他讲一堆大道理,然后自己冲在前头,弄得满身是伤。
云无囿轻轻叹了一声,说:“师父,人间战祸未休,怎么好一走了之?”
裴怜尘收敛起玩心,认真地学起术法来。
他的头等大事是将那些术法刻录成册,云无囿并不太能熟练使用古语文字,刻录咒文时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比对,由他自己学来刻写,才能更快、更无谬误。
除此之外,裴怜尘在部族中召集起了一个三日一开的集会,上午为族人讲解传授“文字”如何辨认使用,下午则与那些有“天生之力”的族人一道演练术法。
裴怜尘如今生得脸嫩,身板也娇小,大家起初并不敢同他实打实地比武斗法;被他狠狠揍过一圈之后,众人才意识到,原来这家伙并不是他们想象中脆弱柔软的蚕宝宝,而是一头到处乱撞的小牛。
因为云无囿总叫裴怜尘“师父”,旁人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也有样学样,纷纷尊称裴怜尘为“师”。
“师父为何忽然做起这些?”这日云无囿回到房中,看着低头镌刻书文的裴怜尘,心情有些复杂。眼前人只着单衣,头发随意地挽着,眉目低垂,穿堂风吹掠灯火时,摇曳的影子让他恍惚以为见到故人。
裴怜尘在昏黄的灯火下揉揉眼睛:“你走得那么远,我要是不跟上去······被你丢掉了、找不到你怎么办?”
裴怜尘还不懂众生的苦处,也对人们的悲欢离合没有太多的感触。
但他有自己不值一提的忧虑。
“不会。”云无囿蹙起眉头,不知道师父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赌咒发誓道:“我绝不会丢下师父,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灵力沿着他的手掌劈里啪啦往上窜,裴怜尘吓得丢了刻刀一把抓住他的手,生生将那起誓咒言压了回去,顾不得自己被灵力烧灼,怒气冲冲地说:“坏阿驰,不可以吓唬我!”
他小小的心胸里,还装不下苍生,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
数年转眼过去,追云部族的领土越来越大,俨然已经覆盖整个中洲。
曾经与魔族结盟、一同对战神族的人族部落之间,开始接二连三地爆发战争,追云部族的边境也频频受到侵扰。
神族还未完全杀尽,所谓的盟友魔族也虎视眈眈,人族自己先大张旗鼓地斗起来可不妙。
追云思前想后,召集族中亲信议事,决定暗中联合其他的领主一同,先杀众神,再斩魔族。
有些人不愿抛弃魔族盟友拒绝了他,但好在,也有许多人支持他。
响应了追云的领主一共有九位,加上他,便是后来人间传颂的,带领了诛魔之战、平定人间的人界十领主。
非常幸运,女岐的领主也在其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