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明日就是程小满的“生辰”,经了不久前乱七八糟的一夜,裴怜尘差点把这件大事忘在了脑后,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今日已经快要过完了。裴怜尘腾地掀了被子坐起身,完了!他本来准备今日白天去集市上给程小满买些生辰礼来着,眼下都已经二更天了,还在开着的集市只有天光市了,可天光市卖的大都是些从地下挖的、偷的抢的之类来路不正的东西,他不想拿这种东西送给程小满。

裴怜尘坐在床上愣了一会,下床去走到院子里,把睡得正香的丁素给晃醒了。丁素迷茫地听他说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了:裴怜尘原是要给程小满准备生辰里结果被自己搅合忘了,现在他睡不着所以也不让自己睡,必须陪着他一起想怎么办。可丁素从来没过过什么生辰,哪里想得出来呢,只能欲哭无泪地打着瞌睡。

裴怜尘思前想后,丢下困得鬼迷日眼的丁素独自出门去了。

清晨程小满醒来的时候还恍惚了一瞬,今日师父怎么不来催自己了?他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赖床也好没意思,于是爬起来把自己拾掇好,走进院子里,却也没看见裴怜尘的影子。

“他昨夜出门去了。”丁素一边打坐一边打呵欠,“你自己玩吧。”

程小满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走到琴前坐下,闷头自己弹了起来。

丁素听了一会儿,问:“弹得什么呢?好像没听过。”

“生气。”

“什么?”丁素没听明白,“生气是什么曲儿?”

“就是,生气。”

等到下午的时候裴怜尘才回来,回来就喊程小满,程小满自个在屋里头看书,只当没听见。

裴怜尘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丁素:“你今天惹他了?”

“我没惹!”丁素大呼冤枉,“是你自己惹的。”

裴怜尘一听也有点慌了,赶紧去敲程小满的门,敲了三遍才敲开,程小满站在屋里,故意说:“我还以为师父今日不回来呢。”

“哪儿能呢。”裴怜尘从袖里摸出一个东西,要递给程小满。

“什么东西?”程小满故意不接。

“生辰礼。”裴怜尘哄他,“我去准备这个才回来的晚了,不是成心的。”

程小满眼神转了转,“哼”了一声,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想要啊?”裴怜尘晃了晃手,“那就——”

程小满一把夺过去,两三下把外面包着的油纸扒了,拿出一条黛蓝与月白杂色的发绳来,丝绳很新,但看起来手艺不太好,编的并不十分规整,末尾坠着小小的银铃铛,晃一晃却并不会响。

“这是平安铃,平日里是不会响的,若是遇上些不对劲的东西,它就会响起来提醒你。”裴怜尘解释道,“我想你若是这个月考上了学宫,入了学就要穿学子服,问仙院的衣服都是月白色,用这个绑头发,应当会很配。”

程小满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现在就要戴上!”

“急什么,到时候再——”

“我不,我就要现在戴上!”程小满把发绳又塞给裴怜尘:“师父给我戴上。”

裴怜尘拗不过他,只好拉着他到院子里坐下,解开他头上的旧发带,重新帮他把头发束起来。丁素在旁边指指点点,伸手勾下来程小满鬓角一缕碎发,对裴怜尘说:“哎呀,你真是的,别都这么全部往后拽,当心给孩子拽秃了,这边留一点点碎头发,好看。”

“留在前面扎眼睛,梳上去不会秃的。”裴怜尘不为所动,大手一挥把那缕头发又抹了上去。

“梳久了会秃。”丁素又伸手把那缕头发勾下来。

“小孩子额头全部露出来才精神!”

“你懂什么!留点才俏!”

程小满坐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们吵得急眼了,把自己真的薅秃了。

丁素索性施术凭空捏出一面水镜来,对着程小满,问他:“来,寿星说,要不要留几缕头发。”

程小满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区别,在他眼里,头发全梳上去,那就是刚梳好的样子,散下几缕碎发,那就是自己玩久了头发乱了的样子,只是这话他不敢说,他怕丁素直接将水镜砸自己脸上。思前想后才说:“素素姐,新发绳是师父送我的生辰礼,这回就按师父的意思来吧。”

他说得有理,丁素一听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连忙收了水镜,给裴怜尘道了个歉。裴怜尘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忽然有些怀疑,是不是丁素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否则程小满怎么要拿生辰礼来做理由,而不直接选自己呢?

没了丁素捣乱,头发很快就束好了,程小满站起来蹦跶了两圈,晃了晃脑袋,感觉到小铃铛轻轻敲在自己耳廓上,满意得不得了。

丁素却忽然大叫一声,把裴怜尘摁到了椅子上,说:“不行,我手痒,今天一定要给人梳个头!”然后伸手就把裴怜尘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定睛一看,居然是根筷子!

“你,你你你,你怎么用筷子挽头发!”丁素大为震惊,“我看你也不像这么不讲究的人啊!”

裴怜尘目光暗了暗,想起了魂飞魄散的邵嘉,一时有些低落,只是说:“给我,我就是想用筷子。”丁素听他语气不对,讪讪地把筷子还了回去,裴怜尘接过筷子,正要将散下的头发重新挽起来,却又被丁素摁住了手。

“让我来嘛!”丁素央求道。“很快的!”

裴怜尘听不得他撒娇,只好随他去了,丁素高兴了,从他平日里放杂物的厢房搬出一个妆匣。

见他那么大阵仗,裴怜尘心里又有点打鼓,对程小满说:“小满,今天不做功课了,带你去逛集市,看大戏如何?”

程小满自然是求之不得。

裴怜尘于是催丁素:“快些弄,小满等不及了。”

“没有啊。”程小满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裴怜尘对面,帮丁素捧着打开的妆匣,说:“慢慢弄,玉京的集市到二更天还有呢,我又不着急。”

裴怜尘只好坐在那由着丁素鼓捣他的头发,一时如坐针毡。

其实他以前束发都是由侍女来的,修士的发式不似朝中儒士那般死板,儒士们只能全部盘在顶上,修士们则花样百出,无论是扎着盘着披着都可以,发饰更是繁多。

少年时侍女们就总爱在他的头发上做文章,经常变着法儿地给他梳漂亮的头发,似乎很以此为乐。

但裴怜尘不太喜欢过于花哨繁复的,许多男修士喜欢的精致发饰都用料实在,本身金银玉石已经不轻,还要制成高高的发冠、长长的簪子,有一些还会在两侧挑下长长的丝带与多宝流苏,更是繁重。

裴怜尘在及冠礼上试过一次后只觉得头上顶了个大石块,压得自己一整天晕头转向,再不想顶第二次。

及冠之后,他就叫侍女们全部给他梳上去簪成个简简单单的发髻,正式些的场合顶多加一只小小的莲花冠。

不过他的侍女们可不会就此罢休,即便是梳最简单的一个发髻,每一束头发的走向、弧度,侍女们都要精心打理上许久。

后来他为情所困独自出走去奔龙原修行,再没有人给他打理头发,日子一久,他就学会了自己用一根棍子盘发,好不好看不重要,盘成一团不会散就足够。如今他已经许久不曾让别人给自己梳过头,觉得十分不习惯起来。

“非得用这根筷子嘛?”丁素一手抓着裴怜尘的头发,一手翻自己的妆匣,他的簪钗发饰倒是多,从男到女一应俱全,虽然材质都是不大好的,但样式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

可裴怜尘看着只觉得心疼,这些都是他的钱,要是早知道养丁素这么费钱,他最开始一定不会租下这座院子!当初省下的钱,终归以另一种形式没了!

丁素终于翻到了一根偏白的牛角簪子,末尾雕成朵半开未开的玉兰花,打眼一看还有些像玉:“我觉得这支适合你。”

裴怜尘垂眼看着手里那根筷子,没有搭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明明知道,就算是时时戴着这根筷子,那只断头鬼也不会再出现了。这根筷子,不过是一座永远的空坟、一块无字的墓碑而已。

“我也觉得。”程小满说,“其实邵嘉哥哥早就嫌弃这根筷子了,他之前还偷偷问我,能不能劝你买个新簪子,他想换个好点的地方住。但是我说师父很穷,还是算了。”

裴怜尘:······合着只有我不舍这根筷子是吧?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丁素一锤定音,“小满都觉得合适,那就它了。”

都这么说了,裴怜尘也不能反驳什么,于是不吱声了,任由丁素鼓捣自己的头发。

丁素梳头发和他从前的侍女还不一样,侍女们的手总是非常轻的,谁也不敢弄疼他,但丁素不怕,丁素捋他头发的力度像是跟他有仇。

最离奇的是,丁素虽然扯得他头皮发紧,但最终梳好的头发看起来却又松松散散的并不规整,丁素只将他上半部分的头发绾在脑后,斜斜地横插一支簪,簪头的竹枝露出来,从前面也能看见些许;下半部分的头发则披散下来,丁素还专门抓了一束捋到他胸前来。

“看起来乱乱的。”裴怜尘不满地说,“散下来的头发风一吹就会到处乱飘。”

“这叫飘逸。”丁素翻了个白眼,“很多修士都是这样梳的啊。”

“不行,你给我弄上去梳整齐。”裴怜尘把胸前那束头发拨到后面去,也执拗起来。

“哼。”丁素冷笑一声,又把那束头发拽回来,不但没有把后面的头发梳上去,还在两侧鬓角挑出了两缕,不满地嘟哝道:“你懂什么,这样才惹人怜爱嘛。”

“你干什么!”裴怜尘莫名有些生气,伸手要拔簪子,“你别弄了,我自己来!”

“你烦不烦!”丁素被他说得怀疑花生,生气起来,小脾气一上头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这人怎么这样,难怪你喜欢的那个男人不喜欢你,你看看你哪里有一点值得男人喜欢的地方!你要是早认识我,你们俩就成了,不信你现在就去给他看,问问他是你之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小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程小满是不敢说话。

裴怜尘是不想说话。

至于丁素,是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想承认。

最后还是裴怜尘先开了口:“帮我梳上去——”我不需要给谁看,他死了。只是后半句裴怜尘及时顿住了,没有说出口,今天是程小满的生辰,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

丁素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不乐意把自己梳得头给破坏掉,问程小满:“满哥,你评评理。”

“啊?”程小满愣了愣,“我评什么理。”

“是我给他梳得好看,还是他自己梳得好看?”

程小满纠结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有些心虚地小声说:“其实我看着·····差不多。无论是披着头发还是束着头发,是整齐还是乱,师父长得也没区别啊。”

“啊——!”丁素发出一声哀嚎,他要被这对师徒气死了,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对师徒就仗着自己长得俊,完全不把梳妆打扮放在心上,实在是太可恶了!于是他又扳着裴怜尘的头晃了晃,问程小满:“满哥,你再仔细看看呢?怎么会没有区别?”

恰好有一阵细碎的风吹过。

“嘶,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程小满眨眨眼睛,他这才发觉,自己虽然与师父朝夕相处,但好像的确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家师父。“师父看起来,好像······”程小满说不上来了,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更好说话了。”

丁素和裴怜尘都没听懂这个“更好说话”是个什么形容,但听程小满的语气,应当不是什么坏词儿。

可我之前难道不好说话么?裴怜尘略作回想,自己应当并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疾言厉色的师父,不知是哪里疏漏了,裴怜尘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程小满说完也哽住了,师父其实一直都很好说话,这个更又是从何而来呢?连忙找补道:“是好看的。”

“罢了,已耽搁了许久;今日是你生辰,该以你为重。”裴怜尘不想再为自己纠结,自己的头发梳成什么样并没有什么要紧。

丁素生了气,原说好要一起去街上的,现在也不想去了,扭头对付他的同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去了,这个枝叶生得形状不好、那个花开得过头,他拿着把剪刀哐哐开始折腾。

到西市长乐坊的时候已是傍晚,夕照之下,触目所及,到处都笼着层淡淡的金辉,裴怜尘带着程小满踏进饕餮楼的大门时不由得有些恍惚,几十年过去,皇权都更迭了两代,可是饕餮楼却好像没有怎么变,依然是食客满座,络绎不绝。

程小满没来过这么好的酒楼食肆,直到被侍者引到阁楼上的雅间时,还觉得像在做梦。

“师父,咱们有这么多钱吗?”程小满连菜都不敢点,雅间有一面巨大的雕花木窗,糊着最透的鲛绡,夕阳下的玉京城熠熠生辉清晰可见,外头檐下垂着铜铃,铃下挂着长长的丝带,在风中静静地摇晃着,发出些细碎悦耳的声音来。

“有。”裴怜尘点点头,“难得安定下来,得把前些年的一并补给你。玉京繁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尽管说。”

程小满拈着那织了金丝的绢帛菜单只觉得手有点抖,问:“师父,咱们吃了这顿,还有下顿吗?”

裴怜尘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出来:“当然有。”

程小满却依旧不太相信,欲言又止地看着裴怜尘,过了好一会,才说:“师父,咱们去别处吧,北街那家卷饼也好吃。”

“我这次回玉京,打算新找个差事,已经**不离十了。”裴怜尘安慰道,“从前我是拮据些,亏待了你,往后你不必再为钱财忧心。”

见程小满还是半信半疑,裴怜尘只好自己估摸着选了些程小满或许会喜欢的菜色,将单子交还给侍者。

“师父,你找的是什么差事?给的银钱很多吗?会不会有危险?”程小满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来。

他从小长在普通人家,虽然家里并不算穷困潦倒,但看父亲时常早出晚归、母亲也总要做些绣品补贴家用,深知挣钱之不易。

从小程大保和容娘就告诉过他,这天底下没有白捡的便宜、白吃的饭,若是有,那一定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付出了同等的代价。

“不至于有什么危险。”裴怜尘半真半假地说,“是从前的朋友介绍的差事,银钱不会少。”

又是从前的朋友。

程小满心里莫名有些吃味,盯着裴怜尘看了好一会儿,只见夕阳的余晖透过鲛绡映在裴怜尘侧脸,勾勒出一圈暖金的轮廓,发丝和皮肤都好像被光照得透了些,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手感极佳的暖玉雕像;牛角簪头露出的一点玉兰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细腻如脂的光泽感,在某些转折处凝成细碎的光点,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在耳侧微微地闪烁着。

若是一根质地更好的玉簪,应当更加相衬。程小满想。

裴怜尘见他盯着自己,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程小满忽然明白过来丁素给师父梳得头是哪里不同了,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看起来更好说话,那个词,或许应该叫温柔。

他又想起了跟师父离开小桥村的那天,走在开满雪白杏花的山野间,师父忽然停了下来,抬起手让一朵落花悬于指尖,垂着眼,嘴角噙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身后天光破晓。

那是他第一次惊叹于某一个人的样貌神态,以至于过去了五年,回想起来还是那样清晰。

“发什么呆?”裴怜尘问。

程小满茫然地摇了摇头,直到菜品上了桌,也依然若有所思。

一顿饭程小满吃得是满怀心思,裴怜尘以为不合他口味,又问他待会要不要去吃北街那家卷边。

“不用不用!”程小满闷头吃饭,忽然哭了。

“怎么了这是!”裴怜尘大惊失色。

“太······太好吃了。”程小满抹了把眼泪,“我没吃过这么好的。”说着又想起了远在小桥村的爹娘,“等可以回家了,我也要带爹娘来玉京。他们还不知道,师父带我吃过这么好吃的。”

“好好好,就算是好吃,也不至于哭吧?”

裴怜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幸好是自己带徒弟来的,要是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岂不是一顿饭就给骗走了!如此看来养孩子真的不能太抠搜,挣钱应是头等大事!因此那日回去,裴怜尘就给李无错去了一封书信,邀他在学宫春试后一见。

至于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得先保证程小满能考过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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