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饕餮楼,仍是二楼的雅间,只是这次来得晚,没有夕阳晚照,隔着鲛绡窗,外头已是华灯初上。裴怜尘按程小满喜欢的口味点了些菜,又估摸着点了几个清淡的,外加几道精致的小甜点,不知道宋时清会不会赏光尝尝。

“······那年冬天妖兽袭击镇子,我爹娘原是驻守在那里的修士,都被妖兽杀了。”宋时清的目光在冰酥酪上打了个转,“我跑出来了,被迟雪舟前辈救了下来。他好像是要去别的什么地方,正好路过,也算是我命大吧。”宋时清的目光又在冰酥酪上打了个转,抿了抿嘴继续说,“我就求他收我为徒——”

裴怜尘忽然很想给郑钤打个传讯符:完蛋啦你师父背着你在外面收了别的亲传徒弟!

“但他说他有徒弟了,一个就很麻烦,不想再收一个,而且他很忙,要去做别的事,不能带着我。”宋时清的目光好像黏在了冰酥酪上,咽了咽口水,“但我一个孤女不好活下去,也找不到什么吃的,他见我天赋好,不忍心看我饿死,就直接引我入了无情道,教我如何靠运转灵气驱使身体行动,还帮我找了个地方闭关。”

“你尝尝?”丁素实在没忍住,把冰酥酪往她面前推了推。

“不了,口腹之欲也是欲。”宋时清拒绝道。“其实我跟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既然认识迟雪舟前辈,那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跟他说声谢谢。我这几年一直在游历,也去过几趟流云山,但每次都听说他在闭关,去年再去,才得知他离开了流云山,至于去了哪里,师兄却不肯告诉我。”

“师兄?”丁素插嘴道,“你不是说他不肯收你为徒,哪来的师兄?”

“迟雪舟前辈是不认我,可是师兄认我,师兄说自己快死了,将来门派等着我接手。所以我才来的学宫,想多学点东西,等师兄死了,我就接替他打理宗门。”

原来郑钤知道,那确实不能说,裴怜尘心想,这死心眼的丫头可能追去危险重重的天帝原说谢谢。

“不知道。”裴怜尘连连摇头。

“这样。”宋时清有些失望,随即站起身告辞,“那便不打扰各位了。”

宋时清一走,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晚风吹动檐下的铜铃,发出的声音竟显得有些刺耳。

程小满也放下了筷子,说吃饱了。

裴怜尘看着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有些担忧地问:“小满,你是不是不开心?”

想来也确实开心不起来,任谁情窦初开就得知心仪之人修的是无情道,都开心不起来。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说:“没——”

“说实话。”裴怜尘微微皱眉。

程小满垂下眼:“有一点。”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玩什么,如何能开心些,同我说。”裴怜尘望着他,目光柔和下来,“我是你师父,有什么不开心的,我······”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我有资格过问吗?我开不开心重要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云驰,那是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还能去要别的什么?又还能同你说什么?我说了,你就会听么?”程小满忽然站起身,看着裴怜尘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平静的深湖,快要将他溺死在其中。

程小满终于觉得喘不过起来,移开目光扭头看着鲛绡窗外的夜色,华灯千点,繁华至极,他却只觉得刺眼:“我不该来玉京。”

他忽然很想念小桥村,简陋的屋宇、满是灰尘的泥巴路、空旷的田地、残破的稻草人,友好的、不友好的乡里乡亲,都在一方小小的土地里,一眼就能看尽,就像往后的几十年岁月一样,朝出暮归,不起波澜。

他能收获多少果子和粮食、打到几条鱼、养上几只鸡,都是他可以预见的东西,他喜欢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

可是玉京不一样,这里的王公贵族抖抖袖子,落下来的碎银或许就够小桥村的众人活上一辈子。

而师父呢,他原以为师父是自己随时能抓住的一棵树,现在才发现,师父其实也是天边月,只是偶然映在了井水里,才叫自己误以为能捞起来。

“玉京太大了,没有一盏灯是我的,连你也······不是我的······”程小满喃喃地说道,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程小满,你看着我。”裴怜尘忽然说,声音有些冷。“我问你,你不开心,是不是因为我?”

程小满看着窗外的灯火沉默着。

“程小满!”

程小满遽然一惊收回了目光,与裴怜尘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好像被烫了似的猛地垂下眼睛,不敢再对上裴怜尘的注视。

老天,程小满心中狂跳,有些茫然地想道,原来我想要的就在眼前。

怎么会没发现呢,裴怜尘微微皱起了眉头,都怪自己这些日子太忙,目光停在程小满身上的时间太短了,一直等到程小满闹脾气了才看出。

应当早些发现,早些遏止的。

想至此,裴怜尘不禁有些自责起来,若是这段时日多给程小满一些关注,或许不会叫他白白难过这么久,下意识地说道:“抱歉小满,我······”

“我不想听你说抱歉!”程小满打断了他。

“丁素,你先回去。我陪小满去逛逛。”裴怜尘冲丁素笑了笑,丁素倒也没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走了。

裴怜尘带着程小满走出了饕餮楼,沿着玉京宽阔整洁的石板路慢慢走,晚风吹过,街边的玉兰树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记得在繁川的时候,也是个晚上,我们坐在瓦肆旁的石墩上蹭曲儿听。”裴怜尘仰头看了一眼玉兰树,“你那时同我说,觉得眼下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你现在,又是作何想呢?”

程小满也抬眼看了一眼玉兰树,正巧一阵风过,吹碎了枝上玉兰,迎面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什么也没有想,反正想什么也没有用。

见他不说话,裴怜尘只好继续说下去,“后来你嚷嚷着不想修行就跑了,要我去追你,追上你你才肯乖乖修行。”

裴怜尘笑了声:“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没追上,是你自己回来了。说来我们之间隔着七十多年,七十多年,太久了,有几个你,你算算。”

程小满依旧没有说话,他不敢算。自己对十七年尚且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更何况七十余年呢?这些年有多少辗转反侧、多少爱恨消磨?有多少人在他身边和心里来来去去?

“我总在想,这一路上其实不是我带着你,而是你在带着我。”裴怜尘抬起手,一片花瓣砸在他掌心,又被风吹落,他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错了,“我是前朝的旧鬼,若没有你,哪一天走得累了,我就就地躺下,把自己埋了。我觉得很对不住你,借了你的光,却叫你落入这样不开心的境地······”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程小满低低地说,“你想叫我如何呢?你说,我做就是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叫你如何,”裴怜尘斟酌着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来这里不必害怕,你去哪里都不必害怕,只要你愿意,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是你师父,我会尽我所能陪着你,到我不能再陪你的那天。或许玉京很大,但槐花巷的那盏灯是你的,我活着,它就会亮着。”

的确不能再去求更多了,否则连现在勉强抓住的也要失去。程小满看着不远处的裴怜尘,一侧映着月光冷得好似三冬雪,另一侧却被街边的灯笼照得暖融融的。程小满自小就是个机灵的孩子,他明白师父的意思。

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是你师父。

有多恳切,就有多决绝。

只需要退一步,就能相安无事,一如从前。

我也只配这样的一如从前,程小满静静地想。

那就一如从前吧。

“师父,”程小满有些委屈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想把发绳给宋姑娘,是那个学官说她头上太素,跳起剑舞不够好看,非要我给她,他欺负我,我没有发绳用了。”

“无妨,我再带你去买一条。”裴怜尘知道他听懂了。

还不算太晚,集市还未散去,裴怜尘带着程小满去了他之前买丝绳的地方,这里也出售着许多编好的发绳,颜色、编法、配饰坠子,各色各样应有尽有,每一条都比裴怜尘自己编的那条要精致整齐。

“就这条吧。”程小满随手拿起一根深蓝色的发绳。

裴怜尘心里觉得歉疚,有些犹豫地问:“不挑一挑吗?这里还有许多好看的,这条——”

“不挑了。”程小满抬手将头上那条原本属于宋时清的灰色旧布条取下来,将头发用新发绳绑好了,“都一样。”

(师父:婉拒了哈。

预警:后面几章师徒分开,程小满戏份会很少很少很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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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难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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