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素，你先进去，我去四处看看。”裴怜尘说。

丁素应了一声，轻快地跑近了厢房里，自己东看看西瞧瞧煞是高兴。裴怜尘掩上了门，走向了那个年轻人。两人沿着长长的螺旋楼梯一路走上了甲板，寻了个没人的观景台才停下来。

裴怜尘停下脚步转身，抬手将对方斗笠轻轻往上掀了掀，问：“为什么跟着我们？”

金色的竖瞳在光线中微微缩了缩，佘余岁后退一步压下斗笠，说：“你没说不能跟着。”

裴怜尘没有搭话，心里头盘算着该怎么叫他知难而退。

高塔上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贯月槎出港了，迎面而来的风卷起河面上的水珠，在日光下形成了一片虹影，佘余岁压着他的斗笠也不说话，只是固执而别扭地盯着裴怜尘。

像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

贯月槎驶出了港口，两侧的长翼倏忽展开，伴随着一阵嗡鸣，整艘巨船哗啦一声从浪花中缓缓升起。裴怜尘伸手扶了一下观景台上的栏杆，对面的佘余岁仍然稳稳地站着，大有一副讨不到糖就绝不走的样子。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坏心思，可你做过的事叫我不能信任你。”裴怜尘说。

整整九个月，丁素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忘记的呢？

佘余岁的嘴角好像微微沉了沉，随着贯月槎升起，斑驳的日光在他的身上流动起来，一会儿亮，一会儿又很暗。

“你一定觉得我多管闲事，”裴怜尘将未出鞘的问道剑横在身前，“但既然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若是生气，待下了贯月槎，你我再打一场。”

“我觉得，你应该是想错了。”佘余岁忽然开口道，“我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也不会抓素素回蛇巢去，更不想强迫他做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

佘余岁的语气很平静：“我想明白了，他既然乐意跟着你，那我就跟着他。要是你不相信我，我们就签下役灵契。”

役灵契，只有人族与妖族之间可以缔结的单向盟约，说得好听些事盟约，说得难听些，是无形的奴隶卖身契，签下役灵契之后，便相当于此妖认人为主，主人之令不可违，哪怕刀山火海、代为受戮，只要主人需要，那被役使的妖就必须照做，否则将受契约反噬，身魂皆陨，除非主人先行身故，被奴役的妖族才能得自由。

“你今年几岁？”裴怜尘问。

佘余岁一怔，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仍老老实实地答了：“十九年零八个月。”

果然是条小蛇，很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裴怜尘暗自想道。

“你不晓得役灵契的厉害。”裴怜尘试图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我不会同你签役灵契，你往后也不要随便跟人签，自由这东西，你有的时候，不觉得多珍贵，等你没有了，才知道痛苦。”

“我不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佘余岁很固执，“你不叫我靠近素素，我现在就很痛苦。”

两人僵持不下，过了许久，裴怜尘终于让步了。

“好吧，知道役灵契怎么签吗？”裴怜尘问他。

佘余岁摇了摇头，说：“你是修士，你不会吗？”

“好吧，我会，你手伸出来。”裴怜尘说。

佘余岁连忙把手伸了出来。

裴怜尘伸出手指，将一点灵力凝在指尖，装神弄鬼地晃了晃，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往佘余岁手上一拍：“啪——好了。”

“好了？”佘余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除了有点麻好像没有别的感觉了。

“没错，现在你是我的役灵了，必须听我的话。”裴怜尘煞有介事地说：“如若违背，身魂俱灭。”

佘余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傻傻地抠了抠自己的掌心。

“好了，现在我们各自回去，你不要突然出现在丁素面前。”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他？”

裴怜尘想了想，说：“等下了贯月槎，你先去帮我做一件事，做的好呢，我——”

“你就准我见他？”佘余岁激动地问。

“不不不。”裴怜尘摆了摆手手，“他会被你吓坏的。我说过，在你明白本能和爱慕的区别之前，我不会让你靠近他的。但······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你可以再为他收集露水，放在他的窗台上，或许有一天他会想看看这个送露水的小妖怪是谁。”

等裴怜尘应付完了佘余岁，又把要他做的事情交代清楚，才有些心累地回了自己的厢房，丁素已经把厢房里的布置都看够了，正昏昏欲睡地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听机关鸟唱歌，暖风吹起窗边的纱帘，飘飘荡荡地在他身上投下水波一样淡淡的影子。

“你别过来！”丁素忽然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似的坐直了，微微仰头嗅了嗅面前的空气，警觉地盯着裴怜尘：“你身上怎么一股蛇味儿！你是裴怜尘吗？”

“有吗？”裴怜尘茫然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没有闻出什么蛇味，“皂角味而已，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有!”丁素崩溃地大声说，“你们人族鼻子不灵光罢了，你也不是皂角味的，你一直都有一股像兰草一样的味道，就好像是我的同族，我才喜欢跟你呆在一起，现在却好大一股蛇味儿，阴冷冷的味道，就好像你刚跟哪只蛇妖牵过小手一样！”

裴怜尘倒不知道自己在丁素鼻子里是香的，觉得有些新奇，正想问问程小满是不是像自己闻到的蜜糖果子味一样，但看到丁素实在是不适的样子，忙说：“可能刚才遇到了蛇妖，我去洗洗。”

等他找到水洗完了手回来，丁素已经在摇椅上睡着了。

阳光暖融融的，确实适合睡个午觉。裴怜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歪着头睡得有些不太舒展了，便轻轻地走过去，将他抱起来小心地放在了厢房里的床榻上。

或许是因为嗅到了熟悉的兰草味，丁素的眉头舒展开来，翻了个身抱着裴怜尘的手继续睡，如画眉目，恬淡安宁。裴怜尘垂眼看着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个闺女似的。

他会愿意再见佘余岁一面么？裴怜尘有些茫然地想着，从那些晦暗的、阴冷的回忆里，真的能长出一株向阳的花么？

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前，他们能有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不论好或不好，都应当摆脱那些回忆，往前去。

贯月槎飞行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降落在了琅川的码头。

下贯月槎的时候，裴怜尘远远地看见了佘余岁，他并没有靠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望过来，而后一压斗笠，消失在了人群中。

蛇妖是擅长隐匿与潜行的妖族，由他将程小满的家书带往小桥村，再适合不过。裴怜尘并未与他缔结役灵契，而是给他下了一个临时的追踪咒，以确保他这次去小桥村，能时刻处于自己的监察之下。

五月的阳光很好，丁素一下贯月槎就伸了个懒腰咋咋呼呼地往前跑，说要去搜罗琅川好吃的好玩的给满哥带回去，毕竟琅川也算是程小满未曾谋面的半个故乡。

裴怜尘抬眼望向了远方，觉得自己好像又多了一点活着的理由。

还有未竟之事，还有可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