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根蜡烛,将烛芯靠近火折子的火焰,蜡烛缓缓地被点燃,柔和的烛光开始在屋里里摇曳,黑暗被驱散了一些。
他将蜡烛放在桌子上,烛光闪烁,在墙壁上投下了三个人的影子,影子随着烛光的晃动而摇曳。
等会儿?三个人?
孟醒吹灭了火折子,收了起来,带着闲散的步伐迈向了竹木床上坐着的一个老妪。
幽室之中,老妪静坐榻沿。
她的面庞像是经过了岁月的磨洗,褶痕累累,也不知为什么,林杳望向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仿若古史残卷,诸般纹路尽书往昔旧事。
老妪双眸瞑闭,口角噙笑。
她双膝之上,狸猫团身而卧,她的手轻落在狸猫的背上,轻柔地抚摸着,狸猫于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喉间呼噜声轻轻响起。
孟醒行至他阿嬷的身侧,轻声问道:“阿嬷,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林杳偏头看了看,他此刻的神情,倒不似平日里那边张扬,反倒是乖顺的。
孟阿嬷笑着回应:“乖孙,阿嬷有狸猫相伴,颇佳。”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狸猫毛绒绒的脑袋:“柿奴,且去旁处戏耍。”
被唤作柿奴的狸猫像是能听懂她的话似的,起身伸了腰,而后跃下床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口。
就在这时,林杳才注意到了孟阿嬷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仿佛两个深邃的黑洞。
孟阿嬷难道看不见?
林杳的目光在他们祖孙二人之间来回流转,一时间摸不透当下的情况。
孟阿嬷向林杳所站的地方侧首,笑眯眯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带人来了。”
她抬手指了指林杳站着的方位:“可是这位客人呐?”
林杳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这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啊?
孟醒侧过脸,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惯有的懒散语调,说道:“过来。”
孟阿嬷一听,眉头立马皱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同他说:“悟之,怎么和客人说话的呢!”
孟醒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挠了挠脖颈,一脸的无辜地拖长了语调:“阿嬷——”
孟阿嬷很是利索地对着孟醒的脑壳就来了一巴掌:“好好说话。”
“嗷呜!”孟醒吃痛地抱住了脑袋。
孟阿嬷这时微微抬起头,温和地看向林杳站立的方向,说:“这位客人,莫怕,你且过来,我这个老婆子啊,不会吃人,也不会害你的。”
林杳心中虽然戒备,但看着孟阿嬷慈祥的面容,倍感亲切,心中的警惕也就稍稍放松了些,可依然不敢完全松懈,毕竟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她还是要防范一些比较好,于是她慢慢地挪到了孟阿嬷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杳刚一走近,就听到孟阿嬷问她。
“阿嬷。”孟醒还是那闲散的口吻,笑嘻嘻地对孟阿嬷说,“你摸摸她的骨,看你能不能认出来。”
孟阿嬷一听,无神的眉眼微动:“悟之,照你这么说,这位客人我可是之前见过啊?”
林杳刚想要拒绝,往后一步躲开,却被一瞬间弹起来的孟醒轻轻按住肩膀,移到了孟阿嬷跟前,按了下去。
随后,他弯腰,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和阿嬷并无恶意,你且让她摸摸。”
“这位客人,可以吗?”
林杳抬眼看了看她,又瞥了眼旁边的孟醒,叹了口气:“可以的阿嬷。”
“是位姑娘啊。”孟阿嬷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朝着林杳靠近。
她的手先是触碰到林杳的手臂,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动,从手臂到手腕,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她虽不见物,皮肤粗糙且青筋浮露,指节因岁华侵凌而微臃,但是触感温和。
林杳有些紧张,她紧紧盯着孟阿嬷,又用余光看了眼旁边好整以暇的孟醒,实在想不明白这摸骨之举到底是何意。
孟阿嬷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姑娘,你是败诸般己身,幸存之己也。”
林杳微微蹙眉,那双略有粗糙的手继续在她面上游走,猛然间,那双手一顿,微微一颤。
林杳有些忐忑,听起来这位孟阿嬷像是能摸骨识人,她这一顿是什么意思?自己命相不好?
抬眼望向她的一瞬间,林杳清晰地看见她嘴角轻颤,而后她喊了句:“知微。”
林杳的手紧紧拽着了自己的衣摆,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知微是她的小字,在她家破人亡的那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她叫知微。
遐,远也;杳,冥也。
远处知灼,冥处知微 。
这便是她爹给她和她哥哥起的字与名。
这么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久到她自己都有些许陌生这两个字了,可是现如今却是从这素未谋面的孟阿嬷口中说了出来。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想开口询问,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如同乱麻纠葛。
热闹的探州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于耳。
孟醒还是那股闲散劲儿,嘴里叼着路边随手折的草茎,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林杳跟在他身后,沉思了一路,这才追上前开口:“怎么回事?为何你阿嬷认识我?”
孟醒挑了挑眉,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可知,我们小时候还见过呢。”
林杳歪头,眯起眼睛,满是不可置信:“你还没睡醒呢吧?”
孟醒摇着头笑了笑,向前跳了一小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我骗你干嘛?”
他掰起手指头一一细数:“你,林杳,字知微,你哥,林遐,字知灼,你爹,林悬,字无危,你娘,姓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可有半句虚言?”
他每说一句,林杳的脚步就慢上几分,当他说完,林杳彻底停下了脚步,有些怀疑自己了。
因为她的字和她哥哥的字都是她爹爹事先起好的,并不外传,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俩一个未及笄,一个未弱冠,能知道得这么详细的,着实让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我们……”她指了指自己和他,“真……认识?”
“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孟醒哭笑不得。
林杳想了想,接着问:“那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孟醒耸了耸肩,指了指她腰上佩戴着的白玉竹节玉佩:“这块玉,是我爹给你爹选的,雕刻的图案是我娘与你娘一起敲定的。”
林杳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拿起了腰间的玉佩:“你……爹?你娘?”
孟醒双手抱胸,带着点小得意:“我家三代玉师,对玉的研究那可不一般。”
大梁有擅鉴玉者,名之曰“玉师”。
玉师者,皆为精通玉石之道的贤能之人。
他们善于玉石之学,经岁累月,观玉石之色泽,观玉石之纹理,以鉴玉石之优劣、辨其真伪,探其灵髓。
“断璞玉之潜质,定美玉之价值,”林杳放下了拿起的白玉竹节玉佩,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靠这个营生的。”
之前她还在想,孟醒这样一个飞来飞去的树人,家中还有一个阿嬷,不知道是如何养活自己的。
想到这,林杳又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喃喃反问:“倒真令我意外,原来探州我幼时便来过?”
孟醒耳尖,听到此处,不禁笑出了声:“你自然没来过,只是我幼时还住在黎州,后来才来的探州。”
说着,他又继续漫步向前走:“说起来,你爹可是我家的救命恩人。”
“何出此言?”
林杳还在脑中搜索有关孟家的事,她不信自己一点记忆也没有,于是随口问道。
“你爹医术一绝呐!”孟醒说着竖起了大拇指,眼里满是赞叹,“当年我阿嬷病重,若非你爹出手救助,我……哎,我都不敢想。”
听闻此言,林杳杏眸遽然圆睁,瞳仁之中满是震骇之色,她不可置信地歪了歪头:“你是说……我爹,会医术?还一绝?”
孟醒听完她的疑问,剑眉微蹙,带着疑惑地凝视着林杳:“你?不知道?”
“我?”林杳不确定地看了看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林杳先是双眉轻蹙地眨了眨眼,嘴角微张,整个人显得有些怔忮。
片刻之后,只见她双眸突然一亮,仿若破晓之光穿透晨雾,眼中的疑云瞬间消散。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刑部没有查到关于她爹爹的一字一句!
她爹原是医师啊!那合该在医馆或是药铺找寻线索!
她嘴角也渐渐上扬,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她自己都不知道呢?她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是从何时忘记的?为何忘记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
孟醒瞧见林杳这般一波三折的变化,他双手不自觉地背于身后,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微微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你脑中,在做什么斗争呢?知微?”
百里昀从枝可依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夜市正热闹,晚风拂过衣袂,他正欲抬步归家,抬眸间,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脚步遽然一滞,双眸微微一眯。
他认识,那是林杳。
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林杳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好巧,他也认识。
是那不景山上老榆树上的悟之兄。
他握拳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最终缓缓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莫名涌起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抬步向他们走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