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色初开,九松寺晨钟敲响,余音袅袅于街巷之间。
几家早市摊贩,已然将带着露水的果蔬列于案上,街头巷尾,老者负手踱步,小童嬉闹,笑声朗朗,穿梭于古槐之下。
旬假结束,饮溪书院门前,已有不少学子陆续而至。
书院古朴典雅,处处皆显儒家之风,青砖黛外,飞檐斗角,错落有致。
饮溪书院为民间书院,为前朝邵伏承所建。
史书记载“邵伏承,字是隐,生逢战乱,绝意仕禄,故而设立讲堂,以德行教化,弟子不远千里而至,延生徒讲习诵经。将军李重言敬之,于元安城郊,饮溪旁,为其筑室数楹,兴建书院。”
至本朝初建,天地更新,日月焕颜,更多学子仰慕邵伏承的德望,前来求学,成一时之盛。
故而文宗皇帝下旨扩建修缮此书院,赐名“饮溪书院”。
且,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端明殿学士裴公皖文其记,参知政事崔公照题其榜”。
百里愉跳下马车,好巧不巧,落在了林杳跟前。
“三嫂?”百里愉看到她后,站直了身体,一甩折扇,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么巧?”
“不巧。”林杳抬眼,百里愉就看到那双带笑的杏眼认真地说,“我在等你。”
“等?等我?等我做甚?”百里愉还在前后扇风的纸扇僵了在半空中,脑子转得飞快,“我三哥让你来寻我的?我最近在书院可是认真学了的!夫子都夸了我几句呢!”
“非也。”林杳解释,“是我来寻你的。”
“那便好。”百里愉放宽了心,定住的纸扇又开始摇摆,“三嫂寻我所为何事?”
“想同你借几卷书。”
“说什么借不借的,我最不缺的就是书,我送你几本。”百里愉大气地摆了摆手,“三嫂随我进来,我带你去寻。”
“不过三嫂,你为何不问三哥借啊?”
林杳不言语了,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百里愉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啊!
她哪敢现在去触人家的火气啊!
百里愉却是会错了意。
“我就知道!三哥当了官儿便不好好念书了,想来家中已然没了藏书!之前还说我呢,让我养成念书的习惯,他倒好,自己先不念了!”百里愉一脸了然,义愤填膺地说。
“书院我就不进去了,不方便。”林杳啼笑皆非地打断了他,“我同你说是哪些书,还得麻烦你替我拿出来。”
“不麻烦不麻烦!”百里愉笑着大包大揽。
他很快就把书给寻来了,好奇地问:“三嫂,你要这些书干嘛呀?”
“闲来无事,涉猎一点。”林杳接过书,笑着同他道谢,“谢谢四弟啦!”
“没事儿没事儿!三嫂以后想看书就到我这来拿,我旁的东西没有,就是书,最多!”百里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林杳还没接话,就听到书院里有人喊百里愉:“百里四郎!你快些进来,夫子要来了!”
听闻此话,百里愉麻利地跨进了门槛,还不忘回头同林杳道别:“三嫂,我先去念书了,下次想看书,一定要问我来拿哦!”
林杳笑着看向蹦蹦跳跳的少年,一下子恍惚,像是看到了十**岁的百里昀。
那时他俩刚成婚,百里昀忙着准备永晏七年的那场秋闱,住在了书院,十几日都见不到一面。
云夫人和百里退虽对小辈的婚姻之事过问不多,但还是想着应该让两个小辈的关系更加亲近一些,故而总是准备一些糕点,让林杳给百里昀送过去,想着若是他们能借此聊上一两句,既能够缓解百里昀的念书压力,也会让彼此更加熟悉一些。
只有林杳知道其中的苦楚。
百里昀不喜他,见到她压力更大,脸色也更臭,同林杳说了很多次,让她不要再来送了。
一面是云夫人笑脸盈盈地将食盒递给她,一面是百里昀眸色沉沉地让她别来了。
林杳左右为难,进退两难。
后来她索性阳奉阴违,接了云夫人的食盒,自己吃了了事,吃不完的,就分些给沿街乞讨的人,也就蒙混过关了。
林杳捧着书卷,微微偏头,看向了那抹消失在了转角的身影。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当年就在此地,他哥哥被人唤作百里三郎,而今时过境迁,他又被人唤作百里四郎。
林杳寻了家茶铺,要了一壶茶,坐着就开始读起了书。
百里昀今日一直忙到戌时左右方才回府,刚到书房门口,提摆抬步之时,景从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神色慌张,气还没喘顺就说:“公子!昨晚少夫人没有回府!今日到如今也没回来!”
百里昀转过身来,似是不信地皱眉问:“昨夜没有回来?”
景从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点头。
“为何不早些同我说?”说着抬脚就要朝门外走去。
话音未落,百里昀一转眼就看到林杳一手拿书卷,一手拿不知道从哪里摘的野花,一摇一晃地哼着小曲。
树上挂着的灯笼氤氲着暖黄的光,她扬起的发丝都泛着柔光。
百里昀松了口气,指了指林杳,对景从说:“这不是回来了吗?”
林杳原本以为回来得这么晚,定是碰不到百里昀,没想到一不留神,就看到他了。
百里昀负手而立,周正的五官在灯芒之下像是温润的玉。
他立于门槛边上,她站在桃花树之下。
两人隔着被晚风抚下的桃花瓣,匆匆望了一眼。
寄人篱下将近十年的光景里,林杳学到的最重要的生存的技能就是察言观色,刚才匆匆一瞥,发现百里昀还有些愠色,她还是非必要不去招惹他的好。
就在这时,耳畔似是被什么东西轻挠了一下,她微微偏头一看,是一朵桃花,随风落在她的肩上。
她低头捻起它的功夫,百里昀就进了书房。
林杳也悄摸着进了自己的屋子。
略微有些燥热的晚风从未阖上的窗户溜了进来,烛台上的烛火随风摇曳,忽的一下灭了。
“公子。”在旁边给烛台换上新蜡烛的景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和少夫人闹矛盾了?”
饶是愚钝如他,也感觉到了自家两个主子之间微妙的气氛。
“没有。”
“不能没有吧?”
“那就有。”
“不能有吧?”
百里昀抄起书就要揍他:“你到底想有还是没有?”
景从灵活一躲,嘿嘿一笑:“自然是没有的好!要是有的话,公子你也不能光和少夫人这样僵着啊!”
百里昀一腿曲起,拿着书卷的手臂懒散搭膝,姿态松垮,扯了扯嘴角,又拿起书点点他:“再多嘴,扣你月钱!”
景从忙摆手求饶:“别别别,我眼珠子有点哆嗦,我换完蜡烛就下去。”
“不过公子,我还是觉得不能僵着!”景从喊完这一句就飞快地溜走了。
百里昀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景从说得也没错,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那日让自己爹娘看到了,又免不了一顿说辞。
转念又想,罢了,管她呢,反正就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闹不闹矛盾,与他何干?
现在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把那个赵康查清楚,他抄手沉思,眼底渐渐有了些冷意。
林杳回到自己的屋里,往后瞧了瞧,看见没有人跟上来,这才轻手轻脚阖上门,坐到了屏风后面的书案前,打开抱着的书卷,从里面抽出一张画着人脸的竹纸。
“少夫人。”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那些书卷张竹纸之上。
“何事?”
“我来伺候你洗漱。”
林杳听出来了,是她嫁到百里家之后云夫人派给她的贴身丫鬟,栀年。
去浔州之时,念着路远,没让她跟过去,况且林杳本身也不喜欢被人伺候,被人跟着,她就爱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随意走走。
只是她和百里昀刚到元安,云夫人又把栀年送了过来,让她伺候自己。
“不必了。”林杳扬起声音,“你先去歇息吧。”
栀年应声离开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林杳这才拿出了那张竹纸,眸色沉沉。
清水入盏,泠泠作响。
“殿下。”侍从无影放下茶壶,看向坐在榻上揉眉的李熠,发问,“冯然那边......”
“此事是我草率了。”李熠叹了口气,末了,他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们先下去吧,明日再议。”
“是。”无影和无踪行礼,退下了。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夜深了,凛王府又空又大,安静得吓人。
李熠疲惫地起身,行至窗边,倚靠在窗框旁。
对面的烛火还亮着,却不见里面的人影。
他笑了笑,弯下腰,一盏一盏吹灭了燃烧的灯火。
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
冯笛猛然惊醒,突觉周身一凛,打了个寒战。
原来是她面前的窗子没有关上,方才伏在书案前瞌睡了一阵,满庭的风都灌了进来,吹灭了蜡烛。
她起身,复又点上蜡烛,屋内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在门外迷迷瞪瞪小鸡啄米似的侍女被光亮惊醒了,调整了一下站姿,又站直了身体。
冯笛朝窗外看去,李熠那屋已经灭了灯了,估摸着又去他那侧妃的院子里头了吧。
她又记起了宫里邓公公举着明黄色的圣旨。
明黄绢帛慢慢摊开,尖细的嗓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凛王李熠二十有一,仪表堂堂,文武兼备,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今吏部尚书冯然之女冯笛,蕙质兰心、行端仪雅,有徽柔之质,咏絮之才。朕闻之甚悦,特下此诏,佳偶天成,有司择日,良辰完婚。望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
钦此”
“冯三小姐,接旨吧。”邓公公宣读完,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轻声出声提醒,“凛王殿下老奴见过,一表人才,为人和善,是为良配。”
冯笛跪在前院的青石板上,感觉到地面袭来的凉意,而圣旨宣读完后,这阵凉意直至心底。
原本以为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嫁进来才知道原是当今圣上允了凛王,娶了她便能让他的心上人当侧妃。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只觉深夜之风,寒冷彻骨。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不相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