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五十次了。”白月林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数着,只不过没有在第五十次的时候告诉林仁,而是在第四十九次,实际上,她觉得这才是第五十次,“你不需要一定等到第一百次,林仁。”
林仁听到了,但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对悬浮在半空的庄沐发起攻击,一次次如拼图被击碎,又一次次如拼图重新拼接,重复着枯燥无味的过程。能够看出前后每一次重复的细微变化,如果和第一次作对比那就更加明显——林仁能够在冷冽北风的刀刃下坚持的时间越来越久,从一开始的不到十秒,到现在的接近一分半钟,有几次竟也将灵颅的爆炸轰击在庄沐的身上了。
绿岭八千一百级青石阶的顶端,粘稠的红黑色液体缓缓流淌而下,仿佛某种聚合在一起分不开的凝胶,没有想象中那样散发令人作呕的腥臭,从血污中闻不出任何味道,就好像一股永恒的粘稠的清流,根本不会发臭。其中裹挟的杂质随着一次次的尸骸破裂而越来越多,随波逐流地做着无规律的运动,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这些被舍弃的流质接触到那些星罗棋布分散在各级石阶的人形冰雕后沿着下边缘绕过,半透明的冰雕只是略微浸染了一点血红色。血污淌过青石阶的时候,在原本青色的光滑表面上留下一层淡淡的深色痕迹,仿佛在水粉在宣纸上的点染,但反光却又像是柏油路上形成小湖泊的彩色,虽然没有那么多的色彩,却给人一种如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又一次被寒冷的北风切断身体,林仁依旧没有退缩,他仍在发起冲锋,如拥有强烈执念的不死的恶鬼,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庄沐在此之前从未感受到惊慌与恐惧,现在他品尝到这黑色果实的味道了,于是双脚更加向后退缩,但心中的骄傲却使他鼓起勇气去战胜,因为他本来就可以做到,就算面对的恐惧在一次次被驱散中变得愈加强大,他依旧可以战胜。
只是不那么轻松了。
林仁仿佛掌握了某种诀窍,看上去他是占下风,却掌握着战斗的主导权,他改变了策略。被劲风撕碎的血肉在凝聚的过程中不再像以前那样白白地浪费时间等待,反而是开始移动,以极快的速度绕到了庄沐的身后,给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林仁仿佛在处于死亡的状态时仍具有意识控制那团血肉,他的身体在庄沐背后重新凝聚出形状,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伸手释放灵颅攻击,他采取了更极端的攻击方式——他把自己变成了灵颅,换句话说,他引爆了自己。
感受到背后劲风席卷带来的疼痛,庄沐下意识地催动脚下的北风,推动自己的身体离开灵颅风暴的范围。他回头看,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纵风者第一次在风中看到不仅有血肉翻卷,更有白色的灵魂在咆哮,在怒吼:“林仁……你这个疯子!”
林仁的确疯狂了,他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烈性炸弹,一个一次性的高效武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用无尽的生命,在一次次死亡中向更强迈进。自爆之后散成无数碎块,喷溅出来的血肉筋骨借着爆炸给予的速度和力量在空中划出弧线的轨道,改变方向追击目标,重新来到了庄沐的身边,凝聚,再次引爆——相互间隔的两次,时间差不超过一秒。
轮回自保,这一招,除了林仁以外,没人可以做到。
砰。
感受到第二次自爆带来的伤害比第一次要大得多,庄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能再呆在林仁的攻击范围之内了,必须拉开距离,否则处于如此密集的爆炸之中,连反击都做不到。于是他用北风在背后凝聚出两道淡白色权当翅膀,用那些所剩无几的没有被林仁自爆震散的力量扇动,速度陡增,瞬间拉开了近百米的距离。
然而这并没有让庄沐彻底地甩开林仁,因为后者早在之前的五十次试探中掌握了庄沐长期习惯在脑海中潜意识里养成的行为模式,通过观察看透了庄沐在飞行中习惯选择的路线,也看透了他的潜意识,在不惜以另外一次自爆提升速度之后,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追上逃窜的庄沐了。
砰砰砰砰砰。
庄沐被夹击了,由于爆炸的间隔实在是太短,造成了这样的视错觉,随着高速飞行被爆炸打断,庄沐的速度急速下降,几乎停滞在空中,这就进一步为林仁提供了机会。一次又一次自爆在庄沐的身体周遭炸响,疼痛和伤害完全封闭了他的行动和感知,让他无法做任何挣扎,只能任由林仁宰割,陷入无限的爆炸死循环。
由于林仁本身每次复活都会增强能量的特性,灵爆的强度一次比一次高,渐渐地把庄沐推到了上空更高的地方。席卷的白色风暴是强烈的劲风刀刃,只不过这次被割破皮肉的不是林仁,而是庄沐,他第一次体会到撕裂的剧痛,虽然没有北风的寒冷,但涓涓血流从伤口迸发而出带来的刺激却渐渐麻痹了他的神经。
虽然前后都是林仁主攻,但这完全是互换了角色,唯一的变化就是林仁真正地主导了战斗的方向。下方的白月林在吃惊之余忘记了计数,等回过神来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除了呆滞以外也没有别的反应——她想不通,为什么林仁会选择这样的战斗方式,她知道林仁可以无数次复活,但这并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疼痛。
一切活着的生命都会感受到疼痛,都会惧怕死亡,面对危险而显露出恐惧,战败后慌不择路地逃跑,这都是本能引导所致的无可厚非。勇敢的心决定要去流血,但并非全无恐惧,只是因为有某种更强的执念掩盖了对死亡的恐惧,才会坚持着不退缩。
对于林仁,对于这个被自然神捏出来的残缺人格而言,究竟是怎样的来自心中的力量支持着他自发地选择死亡,数十次由内之外地引爆自己,承受那样难以想象的疼痛,还要坚持着去战斗——是所谓“为了工具人的荣耀”吗?白月林相信这么笼统的一句话会是让双星如此执着的答案,说实话,她了解林仁,同时也不了解林仁,她尝试交流,却因为各种原因而失败,现在,她只能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希望正一步步抵进心中向往的林仁,会给出答案。
“七十次。”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杨语风突然开口了,他脸色凝重,声音很轻,“就好像用鞭炮炸一块石头,虽然在表面留下伤痕,但实际上收效甚微。每一次自爆都比前一次强,但并非指数增长。庄沐用旋转的北风护住了自己,他现在没有反应,是因为在专注防御,他也在思考。当南风破开北风防御的那个瞬间,这场赌斗也就结束了。”
原来杨语风也在计数。白月林将目光投向庄沐,发现后者虽然身体如同死去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但却在一次次爆炸中凝聚出了一层淡白色的气旋护在周身,就好像一件结实而轻盈的长袍将他保护。
通过进一步的细微观察就不难发现,林仁不惜生命代价引起的一次次爆炸轰击在这层淡白色的旋风薄膜上,所有的冲击力和热量都被高速旋转流动的气流冲散。就如同一颗鸡蛋,凭借外壳化解巨力,如果不针对一点施力,是没有办法攻破其防御的,更何况还是一个旋转的鸡蛋——或者可以捏住它,让它停下来,再施加绝对全面而绝对的暴力可以以一力降十惠的方法拆解。
他也在思考。庄沐在思考,林仁当然也在思考,杨语风在思考,自己也在思考。双星在思考什么呢?庄沐知道现在自己只能被动防御,林仁占据上风,距离胜利和赌注已经很近很近,两人又是作何感想的?最后的执念消散之后,还要为什么而继续活着呢?
这不仅仅是双星应该思考的问题,更是每一个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存在失去方向失去意义的人应该思考的问题,生命给出的存在意义的终极问题。当然,也存在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的生命,或者说,出题者。白月林看向漂浮在不远处的鲲,后者仍处于那种极其空灵的状态,神情神态完全放空,双目有神,却明显不在聚焦,意识神游太虚,瞳孔却仍在注视——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真的会有这种矛盾的状态存在。
海神没有给出反应,或者说,尔达斯没有给出回答。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总之,神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成为转折点的事件发生——事件很明了,并且必然发生。
鲲一直都在走神,直到林仁抱住庄沐,第一百次灵爆,北风扼,南风破,将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温热,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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