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宴·有风

“江海之鲜,春草之嫩,又有肉的油润米的甜香如湖绸托于舌底,诸多溢彩皆有着落,众妙集于一勺,这一碗饭真是鲜绝妙绝!就连这整鱼脱骨之法……李兄,我记得就听说过将刀鱼的肉整个脱下的做法。”

嘴上在问李茶商,吴举人抻着脖子看向那口锅,只想能从中再扒拉几粒米下来。

他并非是唯一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在场十二桌,坐了六七十人,有四五个随从都向那锅边走过去了。

不一会儿就各自退去,手里都是空着的。

看来饭是真没了。

坐在末桌的吴举人心里竟然有些舒坦,他虽然吃不到,但是那些什么豪商、什么大人、什么将军,不也一样没吃着么?

一锅饭就是一锅饭,凭如何身份,那也是一锅饭分着吃,没了就是没了。

他身旁坐的李茶商脸色却有些难看,空碗里的勺子上沾了几粒米,乱得如同他的心。。

他也并非是唯一一个面色难看的。

此次的春宴沿溪而设,首桌除了袁峥这个主人和去年秋闱得中解元的柳羡江之外都是达官显贵,次桌则是维扬城中的世禄高门,第三桌上两三位在六品官位丁忧、致仕的文官与维扬城几大书院的山长、学官同坐,到了第四桌才轮到维扬城中的盐商们。

此时,他们互相交换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中越发深沉的忌惮和不满。

五年前,巨富梁家的厨子在春宴上“银蛟脱骨”,那刀鱼嫩肉在锅盖掀开瞬间落入锅中饭上的情景与今日几乎一模一样。

甚至,那场春宴也正是在这曾属于梁家的“流景园”。

三年前,维扬巨擘梁家轰然倒下,美轮美奂的流景园与梁家手中能带来世代富贵的盐引一同易主,落到了袁峥这玩儿羊皮子烂草根的破落户手里,也在他们维扬城的徽商心里扎了一刀。

他们防备袁峥,防备的也不只是袁峥。

一个有钱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的钱去了哪儿。

今日,这道梁家昔日旧菜改名换姓重现人前,他们不禁要想——梁家还有什么,是和盐引、和流景园甚至是和这道菜一样,被袁峥拿在了手中?

主桌上,维扬知州齐大人也说起了五年前的那道“银蛟脱骨”。

“当时我也赴任维扬不久,看这刀鱼也不过是道时令鲜菜,根本不信能有这般神乎其技,没想到啊,竟在今日有幸得见,还能一尝其中妙处。

“盛香楼我是知道的,是个清雅酒楼,不同于城中奢靡俗流,那酒楼老板知书识礼、助学敬道,许多维扬城中学子都喜欢去那儿吃饭,饭菜精巧,酒也好喝,纵使是清寒学子也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典衣借贷,也是一转维扬学子之间的奢靡之风。”

一贯清廉的齐大人摸了摸长须,又道:“竟不知清名之下,盛香楼还有这样的本事。”

刚刚被“罗贤弟”争来的光彩砸了个满头满脸,袁峥也投桃报李,笑着说道:

“此事说来也巧,小的不过是与我那罗贤弟略提了两句,他立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同我说不过是饭要炒热,焖鱼的火要比平时略大两分,至于那鱼骨,是被钉在了锅盖上。有句话说的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那贤弟年纪轻轻就精于易牙之术,也是家学渊源。”

说着,他端起酒杯站起身,看向其他几桌:

“就像各位同行,与在下这半路出家的粗人不同,诸位都是盐道上的行家里手,少不了家传的本事、自幼的见识,在下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手段,诸位一看就明白,所以啊……诸位也不必多想,只往最粗浅的猜,那就对了。”

看着那些徽商们面色如墨,袁峥哈哈笑了两声,话锋一转:

“今日我设宴,使出的诸多手段,也就是想让各位大人、各位同行,各位维扬城中的贤达知道,我袁峥袁老三是个有些小钱又贪图享乐的,只图大家与我一道尽兴!”

说完,他一抬手,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各式点心、果脯流水般地被端了上来,假山前面的戏台子上唱完了热热闹闹的“张飞喝断长坂坡”,一群穿着新绿衣裙的少女抱着各式乐器坐到台中。

吴举人摸了摸自己吃了**分饱的肚子,喝了一口茶,早上这顿是告一段落了。

“李兄,咱们四处走走?”

走一走清一清肚子,才好吃下一顿。

李茶商却只是对他笑笑,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忙忙跟那些徽商们扎堆了。

当然,依着李茶商的身家,他也不过是围在外头的一个添头罢了。

摇摇头,吴举人自己站了起来,丝竹声飘摇在流水之上、竹林风中,双眼微阖,他隐约抓住一缕诗情,正要凝成妙句,脱口而出的却是:

“刀鱼饭里有笋丁、蚕豆,汇春三鲜之美,是谓‘消去残雪春已至’,那下一顿怕不是要上‘三头宴’,消冬迎夏,方是一春啊!”

是了,早上这顿还在肚子里,吴举人已经开始猜测下一顿吃什么了。

下一顿吃什么?灶房里也已经开始预备了。

“鸽子蛋煮好了立刻过冷水,冷水提过来。”

“别挡着道,柴草烧起来,得熏猪头的。”

“罗东家,冰拿来了!刀头在忙着切肉,这长鱼等等再杀?”

在净水里养足了几日的长鱼虬结在木盆里,肉醒筋活,腥味去尽,孟酱缸看了一眼在忙碌的方七财,又看了眼在调度一干人等的罗守娴,挽起袖子就要去拿杀长鱼的竹刀。

“师伯,杀长鱼这事儿交给我,一会儿你还得杀鱼呢。”罗守娴拦住了他。

那条七十斤的黄河鲤昨天半夜在城外码头上了岸,连鱼带水带缸足有六千斤重,正由六匹马拉着车往流景园赶,午时怎么也到了。

要对付那么个大家伙,还得把它的脑袋拆了做拆烩鱼头,孟酱缸是得好好养精蓄锐的。

孟酱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守娴已经捏住了竹刀,他也只能让开。

旁人杀长鱼多是要用木钉将长鱼头固定,她却不用,只见她手提一条长鱼,捏尾甩头往冰上一砸,再提起来,那长鱼已经不会转身子了。

以右手食指扣紧竹刀,手腕发力带刀自长鱼头下到尾端划开,整条长鱼已经被开膛破腹,流出来的血瞬间涌下,又被她提着长鱼淋到碗中。

“崔管家这长鱼养的不错,肉紧,血留的多。”

吃长鱼讲究的是要让血留在鱼肉里才好。

崔管家半倾着身子赔笑:“是罗东家吩咐得细。”

这时,院外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您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这边是灶院厨房,腌臜得很,不是贵人您该来的地方。”

罗守娴抬头看过去,见一个极为高健的男子身穿织锦曳撒,腰间系着革带,下面悬着一对金鱼符,正站在灶院门外看向厨房。

“我要寻的正是厨房。”

那人的目光与罗守娴撞在一处,径直推开拦着他的孟三勺走了进来。

老崔慌忙迎上去,他又不耐地摆了摆手,只看着院中的厨子们:

“你们饭做少了,我来赴宴,并未吃饱。”

罗守娴将手中的鳝鱼扔到冰上,擦了擦手才上前一步说道

“客人没吃饱是我们禽行的过错,您且稍等片刻,立即给您上灶添饭,不知客人想吃点儿什么?”

说话的年轻人手上还残留着些许长鱼的血,穿着简拙布衣,却有一副极好的相貌。

来找饭吃的男人看了眼她的手,说:

“你杀鱼很利落,这身手只杀鱼有些浪费了。”

罗守娴轻轻眨了下眼睛,笑了:

“蒙贵客夸奖,我不光会杀鱼,还会杀鸡杀猪杀羊,不光能杀还能做,只问贵客想吃哪一道?”

“……不必有许多花样,能吃饱就好。”

男人环顾院中,看见了成莲瓣形状的碟盏。

“碗要大些。”

他如此叮嘱,语气认真。

“好,那我就给贵客做一碗炒饭铺上软兜,包您能吃饱。”

说话间,罗守娴低下头拎起一只长鱼,又是一甩、一压、一划,将长鱼开膛破腹,扔在冰上。

男人也不走,只在那儿看着。

看着她杀了四五只长鱼,又开口说:

“我饭量大,寻常宴上总难吃饱,劳烦了。”

罗守娴只笑得恰到好处:

“贵客真是客气了。”

所谓软兜就是长鱼的背肉,将鳝鱼去骨之后只取黑色的鳝背,将鳝鱼略焯烫去外面的黏液切了段放在一边,站在案前的罗守娴又拿起一块去了皮的姜,压在指下以刀面推削成薄片再切成极细的丝。

余下就是灶头上的功夫了。

将火要到最大,猪油化在陶锅里,爆炒姜丝如金线时下软兜,待白肉吃足火气成了金黄色,有香气飘出,立即下酒、酱油和糖。

袁家的大厨子潘七见这人一来崔管家连忙使唤了人去前院儿找人,就知道这个自个儿寻来了灶院里的年轻人不是寻常出身。

在罗守娴炒菜的时候,他站在灶旁混似护法铁塔,还把装饭的差事从年轻人的手里抢了去。

吃不饱是吧?

来找厨子了是吧?

铲一大勺,我再铲一大勺。

饭也是刚炒好的,原是他们一会儿要轮换着吃的今日第二顿辛苦饭,葱花蛋末炒的是昨日焖熟的米饭。

在将出锅的软兜上点了点香醋,罗守娴抄起陶锅,将之铺在了满当当的炒饭上。

“贵客请用。”

男人接过比自己头大的汤碗,面色都柔和了三分。

“多谢。”

前头园子里,袁峥得知了那位跟转运使同来的宣威将军竟然自己跑去厨房要饭吃,先是一惊,然后乐了。

“罗贤弟有奇本事,定能处置妥当,你们都不必惊慌,让老崔赶紧将后面大门开了,我那黄河鲤马上就到了!”

“能让人吃饱,你是极好的厨子。”

“贵客这夸奖倒是别致。”

放下吃净的碗,回味着酸甜咸香俱全的软兜和油润怡人的炒饭,穆临安心满意足地坐在人们特意给他搬来的椅子上,甚至有了几分与人笑谈的性质。

“我姓穆,字临安,你如何称呼?”

“我姓罗,无字,家里开了个酒楼,贵客不嫌弃,可称我一声‘罗东家’。”

倚着马头墙,忙了一夜兼半日的罗守娴偷享片刻清闲,忽有一阵微风吹来,夹着花香和烟火气,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有东西落在她肩上,她抬手捏住,是片桃花。

长鱼就是黄鳝

吴举人你没想到吧,虽然一样没饭吃,但是年轻人他就是会又争又抢。

穆临安他不是呆,他是傲,看不上的人他就不跟人说话。

本文没有男主,全是男配。

别轻易站队。

后面还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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