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七财略低了低头,膀大腰圆个头不高的汉子看着像是缩了下:
“东家,刘屠户也知道今天的猪膘不够厚,他说是猪草还没长起来,那些养猪户冬天屯的猪食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下乡收来的七头猪里,这已经是膘最厚的了,我看这猪虽然膘差了点,但是肉也足了,就做主收下了。他知道对咱们不起,自个儿减了二十文钱的账钱。”
罗守娴看了两眼猪肉,轻轻摇头。
“肉不行就是不行,再者说,肉钱是定好的,也没有随意增减的道理。今日他少收二十文肉钱,就能送来膘不足的肉,那来日送来只瘦猪,他也能用钱账补上?咱们盛香楼做砸了的菜又怎么补?账不能这么算,方师叔您是刀头子,捏着咱们的刀,不能太顾及人情。”
方七财的头更低了:“刘屠户和咱们是十多年交情了……”
罗守娴从一旁木架上扯了罩衣穿在身上,拿起一把尖刀,只见刀影围着猪的一条前腿转了两圈,那猪前腿就被卸了下来。
“膘不足,肉多,骨头也粗,您看看这前肘筋粗骨壮,红肉也硬实,要是有人来了酒楼,点了一道‘鸿图蹄髈’,咱们用再好的酒和蜜把它煨出来,只怕食客都要嫌柴。师叔,您是刀头子,送来的肉怎么分怎么存都是您说的算,一对前肘做不得蹄髈,您想好怎么用了吗?”
初春天里,方七财的头上多了一层薄汗。
“东家,我这就用自己的工钱去买一对足膘的前肘。”
罗守娴看着自己这位师叔。
老实,憨厚,重情分,知错能改,但是总有改不完的小错。
他也是盛香楼里刀工最好的,一寸见方的鱼肉放在他手里,他能片出几十片。
她转身喊了一声:
“仲羽,你跑一趟刘家肉铺,跟刘屠户说,缺膘肉只今天这一次,是盛香楼看在方刀头为他家说好话的份上才没追究。
“再跟他说,他要是缺了猪食补膘,每日可以从咱们这提两桶泔水,外头一桶泔水四文钱,咱们收他三文,供他一个月,要是他愿意,就带他来定契,要是不愿意,你也不必多说,再去城北的两家肉铺,各买一对三指膘的前肘,让刘屠户看见。”
从两个壮汉中间挤过来,穿着布鞋和半截罩衫的方仲羽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确认没有纰漏,立刻转身去了,看都没看自己亲爹一眼。
方七财越发垂头丧气,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罗守娴看着他的样子,缓声说:“肘子挑得大一些,拿一对回来就煨在柴灶上,忙过了午场给大家加菜。”
本来因为东家训刀头而鸦雀无声的院子里立刻鼓噪了起来。
“方刀头今天有点小错,请楼里上下吃顿肘子,昨日为了我罗家的事,大家都忙坏了,跟我去海陵的要跋涉百里地,留在楼里的一人顶了一个半人用,都忙坏了,今天东家我也给大家添只鸡,有肉有鸡,算是我和方刀头一块儿请了大家了。”
刚刚连剁肉都轻手轻脚的汉子们满脸喜气:
“东家您昨天已经给我们每人一百文赏钱了!”
“忙一趟能顶了三天的工钱,这好事儿再多点儿才好!”
“谢谢东家,谢谢刀头!”
看见方七财涨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愧疚,罗守娴将手里的肘子放回到案上,在棚边的布帕上擦了擦手。
盛香楼里外打扫的规矩是她三年前正式成了东家之后定下的,每日打烊之后内外清扫,最后一步就是要把所有的帕子都煮洗干净晾上。
“东家,今日新起的酒滤了两遍,味道怎么尝都有些淡。”
膀大腰圆的“灶头子”孟酱缸端着一个粗瓷酒碗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碗里是微黄的米酒。
罗守娴端过来看了一眼,说:“今年春风起得晚了些,先把酒用姜煮一遍,再试试。”
孟酱缸立刻走到小灶前面煮酒,罗守娴跟过去守着,片刻后,掺了姜味的淡淡酒香气就在灶房里弥散了开来。
“还是淡。”手指轻轻敲在灶台上,孟酱缸还没将酒提起来,罗守娴就知道了结果,“今天只做酒烹鸡,将酒烹白鱼先撤下。”
“也只能如此了。”孟酱缸点了点头,随手把碗里的酒喝了,手掌在自己凸出的肚子上拍了下。
“师伯,前几日我同你说想在狮子头里加鱼胶,您试过了吗?”
“昨天我试着做了,确实能有些意思,就是没你做的好。”
孟酱缸打开蒸笼,从里面端了一碗狮子头出来:
“这是今天早上刚做的,用的是昨晚上发的黄花胶。”
罗守娴拿着筷子夹开狮子头看了一眼,又吃了一口:“是冷水发的?”
“嗯。”
“黄花胶还是先蒸后泡的鱼胶能做的更好些。”
“是,咸腥味儿更淡,跟猪肉和虾仁融的更好,入口也更弹,要是超过了十两银子的大席面赤嘴胶,那味道定是极妙。”
各式鱼胶中以鳘鱼为贵,潮汕一带的赤嘴鳘所产的花胶颜色金黄,胶厚味醇,不仅是好药材,也是厨子眼里的好食材。
罗守娴笑了:“来咱们盛香楼花十两银子点席的客官如果要吃赤嘴胶,那定是要让咱们整个炖好送上去,让人知道是好东西。”
“也是,也是。”孟酱缸又拍了拍肚子。
罗守娴再次吃了一口加了鱼胶的狮子头,说:“那咱们今天的‘一两席’就换上新制法的狮子头吧。”
孟酱缸瞪大了眼睛:“这么快?不用试菜了?”
罗守娴微微一笑:“听说最近维扬城里有位挑剔客人,这几日您在灶上多用些心。”
孟酱缸看着憨壮,脑袋是个清楚的,一听就知道是跟争行首有关,一双铜铃眼立刻瞪了起来。
“那要不这几日你也在后灶吧。”
罗守娴想了想,说:“今日的狮子头我来做吧。”
刚查看完了昨天蒸泡的鱼胶,后面门上有人送来了定席的口信儿,罗守娴又从灶房里出去了。
她刚订好了席面单子,方仲羽已经带了猪肘子和要定契的刘屠户一起回来了。
谈好了泔水的事,孟三刀也回来了,带回了青兰瓷坊会在明早把新碗碟送来的消息。
“东家,我打听了,那跟着刘书生到处吃喝的客人仿佛是姓袁,还是元?穿戴不凡,手上戴着好大的戒指,一看就是北面来的暴发户。”
一块石头轻轻落下。
慢慢悠悠地,罗守娴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成了。”
太阳一点点往天顶爬,慢慢悠悠,又快得吓人。
巳时三刻,穿着一身素青绸袍的年轻人带着几十号人在盛香楼的前厅站定。
对着高高在上的“盛世有香”牌匾,她深深拜了下去。
“一谢圣恩浩荡,二谢祖上荫庇,三拜刀下清静,四拜火上太平,香传四方,味引客来,吃喝得意,诸事平安。”
起身后,她拍了拍手。
“起门板,八方迎客。”
“是!”
门板卸下,天光照在青砖地上,刀落案上声声响,灶房炊烟阵阵升,盛香楼又迎来了客似云来的一日。
……
“‘新芦伴春蚌,河鱼弄碧池,桃花裹嫩笋,斗酒烹黄鸡。’客官,您要的‘一折惊春宴’四道菜上齐了,另有两碗碧粳米,一会儿给您上。。”
衣着齐整的店小二将四道菜在桌上摆正,略躬了躬身子就退下了。
黑油木桌上,三个细白瓷的盘子围着中间的一瓮碧色热汤,看着很是诱人。
桌旁的男人拿起竹筷在碟子里一杵,先夹了离手边最近的一道菜,举到眼前看了看,笑了。
“‘一折惊春’,名字倒是风雅,菜么,倒是有些平常了。”
将夹过来的菜放在自己面前的细瓷碟里,他语气挑剔地说道:
“芦蒿拌蚌肉,春笋狮子头,一只酒烹鸡,这个鱼羹看着也不出奇……四道菜起个风雅名字就要一两银子,刘贤弟你今日给我推荐的这个盛香楼,可真是个花钱的好地方。”
男人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唇上留着整齐的短胡子,头戴长者巾,透过网巾能看见他固发用的镶宝小金冠,身上则是穿了青色银丝缎子做的直衣,把玩着筷子的右手上戴了枚白玉马镫戒指。
与他这通身的豪富之气不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穿着件略有些褪色的赭石色文士袍,头上就是最寻常的四方平定巾。此时,他的手指缩在袖子里放在身前,并不敢去碰面前的筷子,只低着眉眼笑着说:
“袁三爷您有所不知,维扬城里的知州大人最是勤俭,去年在盛香楼吃过四道时令鲜菜,盛赞盛香楼的菜肴简拙雅致,不失天然之味。那之后,每半月,盛香楼都迎合时令做这样的小宴,三四道菜,一道热汤,看着是寻常模样,能合了贵人心意,才是最大的本事。现在不光是各处衙门里的大人、州学里的学子,连我们书院里的先生偶尔进城,都得来赏一赏、品一品,再写两首诗文赞上一赞。晚生带您来此,绝无一丝敷衍之意。”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伴着一桌幽幽的菜香,让被称作袁三爷的男人点头一笑。
“原来如此,这一两银子里不光是有一餐果腹,还额外送了一份儿来往交情。”
他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手里的筷子磕在了他的戒指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罢了,刘贤弟确实是为我着想。”
袁三爷看一眼小心赔笑的穷酸书生,便低下眼睛先用筷子划了一小块的“桃花裹嫩笋”送进嘴里。
唇齿一动,他微微挑眉。
今天就真正进入已巳年啦!
立春快乐!
正好尝尝咱们的“一折惊春”。
从马上要赚大钱的刀刀兜里掏一把出来发红包。
昨天发现我过糊涂了,把去年的甲辰年当了戊辰年,啊啊啊,是乙巳年立春!
(捉虫,第九章十点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有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