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好像总是茫然

“嘻嘻、嘻嘻……”

茫然的,钝感的痛楚里,双鸦听到一阵熟悉的轻笑声。

是触手。消失许久后,从他脑海的阴翳中簌簌探出来。

“他发现了,他发现这个玄机了~~”

双鸦记起来了。在写字楼的休息室里,他把联系方式写在纸上,原本想留给ZY。可他忽然收到徐老师的消息。双鸦慌忙抓起手机和饼干,也顺手拿着字条一起走了。

——所以ZY不会找到他了。

双鸦蓦地一阵苦笑:

你在想什么。就算留了字条,别人又会在意你吗。——

他摇摇头,甩开脑袋里,触手们像铃铛一样幽媚的笑声。

双鸦有些瘫软地倚在墙壁上。小胡里奥见他不答话,无趣地和姐姐跑开,去一旁餐桌上偷饮料了。

远处,王先生和每一位嘉宾握手问好,当然面对外国人,也行西语国家通用的贴面礼。他像是知道每个人的头衔:来自名著鉴赏协会的评委,师范大学的文学教授,抑或移居中国、被誉为“文化大使”的西班牙老教师。相反桑切斯在一旁很清闲,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只在遇到同胞时偶尔闲谈两句。

——译员怎么冷落起发言人,反倒去做礼宾的工作了?

空虚与孤独中,双鸦恍惚有些生疑。

——不应该多和发言人沟通,尽可能了解之后的演讲吗?

这一点,在翻译学生的课堂上早就被讲滥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演讲的时候,发言人忽然提到某个陌生的概念。诸如“具有强烈间隙性的后室池核”,或者“西班牙邪恶料理血炖七鳃鳗”,若是译员没有提前了解,一时翻译不出,那现场岂不就卡壳了?

还有更重要的,译员务必确定对方的说话方式。

普通的讲话,通常会演讲一段、再翻译一段,相互更迭。

可有时候,发言人一激动就忘了停顿,噼里啪啦一直讲下去,说了二十分钟才想起给翻译留空档。可这时候都已说了一万字,仿佛万马奔腾而过,译员(早就被踩死)哪记得都说过些什么。又或是演讲者语速不正常,短短一句“啊,我今天呐,要讲的这个话题啊,是轻松,轻松的啊——”嗯嗯啊啊五十秒才说出来。译员以为他说完了,赶紧跟上去翻译:“【我今天要讲一个轻松的话题——】”结果人家喘一口大气接着絮叨:“——是轻松的反面啊,非常沉重,还有点,有点残酷啊。”把刚才的话全部推//|倒。翻译这不就尴尬了。

而面对桑切斯,交流的环节也不能省略吧。

甚至尤为重要。毕竟这家伙自己都不知该说什么。

双鸦消沉地心想:今天的座谈会,要闹出笑话的吧。可他自己也是有气无力的。握着手机,就像握着断了线的风筝手柄,可以飘飞的那点幻想,都已不复存在了。

头顶上,灯光忽然暗下来。会场里大屏幕亮起,不觉间众人都已落座。

这时,徐老师蹭着墙壁走来,一把抓住双鸦,很恼怒地压低声音说:

“怎么站在这儿,不是让你给人倒饮料吗!

“刚刚好几位嘉宾说没领到饮料,你干什么去了,我发现你这孩子真是挺懒的!”

他把双鸦拽到餐桌旁,递来一个水壶,嘶声道:

“你仔细看着点儿,谁桌上的杯子空了,就赶紧上去倒茶水或者咖啡。你不是说外语吗,和外国人交流更方便啊,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双鸦没有回答。

面无表情握着水壶,连张座椅都没有,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旁边是嘉宾第一排坐席。几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坐在一起,彼此低低地说着话。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您几位认识这个作家吗?”一位戴眼镜的老太太皱眉道,“我从事中国文学的,不太清楚。”

“不认识。没听过。”

“没听过。”

旁边的长者们回应道。彼此一对,才发现都是被徐老师找上,软磨硬泡请来参会的。

“嗬,这是叫上我们充场面来了。”

“请不动当红评论家,就差使我们这群坐冷板凳的老古董?”老人家说起话真是毒舌又直率。正好台上放起暖场纪录片,第一张画面就是佩佩·戈麦斯翘起腿坐在椅子上,下巴微收露出双眸深邃的一张帅脸。

眼镜老太太啧了啧嘴:

“哈,最讨厌这种了花瓶男作家了。我这老太太可能荷尔蒙干枯了,对这种给读者出卖色相的没兴趣。”

“哟,整得跟明星写真似的。还能叫正经读书会嘛?”

“大不了中途走人呗,干嘛给这些洋人面子。”

短片结束,王先生上台,少许做了开场并介绍嘉宾。紧接着桑切斯便走上来了。高大威武,一摆手,引得台下许多年轻人呼应。原来有不少学生来听会啊,双鸦在一旁看着,失落的面容隐约露出一丝微笑。

然而一开口,桑切斯就踩了大雷。

他颇带调笑地说:

“【各位在场的朋友大家好,我是西班牙学者桑切斯。我今天,是来代替作者讲的。我又不是作者本人,只能随口聊天讲讲故事。只能怪作者他没来啊。为什么来?据说最近借酒浇愁,——

“【——因为心神不宁,为情所困啊。】”

桑切斯一摊手耸了耸肩膀。学生们嬉笑起来,那群前辈却面色有点反感:“这浮夸呢?讲什么东西眉飞色舞的?”桑切斯浑然不知继续讲道:

“【说起来,佩佩·戈麦斯很有个性,身边总少不了风情万种的伴侣和朋友。圈内有一条逸闻,说某次他在酒吧哭晕过去,原来是被一位红发美女给甩了。别人安慰:那女人配不上你,佩佩却伤心得要命:我知道她配不上啊。

“【可我把她写成了小说里,是《豪华城堡蜜月》这本书的蛇蝎女主角。现在她走了,我该怎么描写与坏女人同居的受虐//|情趣啊??

“【所以佩佩这人,很擅长用自己的私生活做文章啊。】”

双鸦脸色一白:这也太俗气了……

他不忍听下去。转过身,以倒茶为掩护,脚趾抠地躲去会场的后几排。

双鸦有替别人尴尬的毛病。他一面躲开,一面瞥见,会场间坐了一排记笔记的年轻人,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上的演讲者。似乎是大学低年级的学生。双鸦心头闪过一丝愧怍:他们来听会,大概是想认认真真、学得一些启发人心的讲评啊……他有些难堪地低头走开,可正当这时,一个平静而字正腔圆的声音,不疾不徐从身后传来。

“各位在场的嘉宾,各位老师,青年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西班牙学者桑切斯

“很高兴来到这里,与大家分享佩佩·桑切斯这位传奇作家及他的作品。佩佩因为个人原因,今天遗憾未能到场。但就我而言,很荣幸借此机会分享我的感悟。在此诚挚感谢读书会主办方,林云书局外文部,感谢活动负责人,真的为这次活动付出了很多。’”

是王先生,手持话筒站在台上。

方才主持完,他并没有退场去。而是与桑切斯稍稍站开,在舞台一角翻译起他的讲话。

王先生讲:“说起来,佩佩·桑切斯是位颇有性情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伴侣,他都偏爱别具风情的人,并在他们身上投入大量感情,有时甚而为他们哭泣或者癫狂。——”

双鸦呆在原地。一时几乎连中文都没听懂。

——这真的是同一段话吗……

原文那般庸俗,翻译过后,变得如此严肃,大气又兼具文采?

“佩佩·戈麦斯曾有过一次失恋。”王先生开始翻译起那段八卦,“对方是一位性格深沉、具有独特邪魅的红发女子。可让人惊讶的是,最令佩佩在意的,并非恋人离开后内心的伤痛。而是这次失恋对他创作的影响。佩佩以恋人为灵感,创造了一个心思深重的文学形象,也就是日后颇具盛名的《豪华城堡蜜月》女主角。

“由此可见,佩佩的创作与其所见所感是高度相融的。他沉溺于生活,却不妨碍他对生活进行思索——”

“哦……这样啊……”

双鸦听见,身旁那排学生,凝听之际崇敬地轻叹道。

这段翻译,好像和原文没太大差别。

相同的事件。相同的主题和要素。

可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语句,气魄,蕴含主题以及最后的升华。

抬头望去,坐在前排那几位老学者,点点头听着,犀利的交谈也停下来。

他们颇带赞许地望着桑切斯。

双鸦不解:为什么要帮他……

为什么帮他圆场,别人只当你是翻译,不管说什么,你都是在替他说啊。

可王先生表情很平淡。

谦逊地微微低头,仿佛自己是局外人,只是受人瞩目的、桑切斯的陪衬。

双鸦迷茫地,不忿又莫名憋屈地看着他。

也正是这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场入口边,有一个身影静静走过来。

他穿着T恤和休闲裤子。没有进入场馆,只站在门口,揣兜打量着会议中的情景。

来人像在观众间寻找着什么。忽然,手机响了,他低头看到了几条信息:

“哥,吃过饭没有,下午还有几场会,中午好好休息啊”

“琪琪说项目谈好了确定这个阶段和林云外国语合作吗”

“还有他说您想联系那个小翻译?但琪琪说对方不是英语专业的啊 也问过他老师,说没在学校,也一直没答应参与项目”

“您记得多休息啊,这几天辛苦了”

来人抬手回复道:

“对,和林外合作”

“我吃过饭了,下午准时开会”

“现在外面走走,私事”

注释:

演讲者说一段、译员翻一段的方式,专业术语是“交传”:交替传译。所以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演讲人每说一段内容,就需要停下来,等待译员把讲话内容翻译完成再继续往下。

当然,有些讲话人不习惯使用翻译,就会出现一口气说很久,忘了给翻译留空档的情况。也有的讲话人非常照顾译员~

与“交传”相对应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同传”:同声传译。讲话人一边演讲,译员会同时进行翻译。难度非常大~

为了同时听到原文、并输出外语,同传会用到特殊的设备,包括译员的监听、译入语的耳麦输出等等。他们也不会一同出现在台上,而是坐在专用的翻译间里。这些内容后续都会提到,爆笑期待!

又:

文中提到的机构均为杜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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