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泉州的夏天,是被太阳泡透的。空气里飘着咸湿的海风,混着老城区特有的、说不清的陈旧气味,黏在皮肤上,像一层薄薄的浆糊。傀司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涂门街深处那座老宅门口时,额前的头发已经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痒痒的。

高考结束的轻松,在穿过几条窄窄的巷子后,被老宅的沉郁气氛冲淡了大半。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从鞋底往上窜。老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褪色的春联边角卷起,像被时光啃过的痕迹。这地方,比他记忆里更旧了。

“阿司回来啦?”隔壁的陈阿婆拎着菜篮子从外面回来,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你爷爷走后,这屋子就没怎么有人气,快进去吧,钥匙在堂屋八仙桌的抽屉里。”

傀司应了一声,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樟木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堂屋里,八仙桌擦得锃亮,桌腿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墙角的老式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他放下行李箱,没急着收拾,而是习惯性地走向西侧的仓库。那是一间嵌在风火墙里的小厢房,窗户很高,阳光只能斜斜地照进一小块。小时候,他总爱蹲在仓库门口,看爷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沉重的樟木箱搬进去,然后用一把黄铜小锁“咔嗒”一声锁好。那时他问爷爷,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爷爷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是能让你开心的东西。”

如今,那把黄铜小锁还挂在仓库门上,只是锁孔里生了层薄薄的锈。傀司从抽屉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用力转了转,才勉强打开。“吱呀——”一声,仓库门缓缓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旧木头的气息涌了出来,呛得他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

仓库里很暗,只有高窗透进的一缕阳光,在地面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疯狂舞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樟木箱静静立着,箱体上的漆皮大面积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头,上面刻着的简单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

傀司走过去,指尖抚过箱盖。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爷爷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总能精准地操控那些纤细的提线,让木偶在戏台上活过来。他想起小时候,爷爷会把他抱到膝盖上,拿着小小的木偶给他表演,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戏词。那时的仓库,总是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戏服和各式各样的木偶零件,不像现在这样空荡荡的,只剩下这一个箱子。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浓郁的樟木清香瞬间盖过了霉味。箱子里铺着一块暗红色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具提线木偶。傀司的呼吸顿了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木偶比他记忆中瘦小些,或许是他长大了。它的头是黄杨木雕的,脸颊上的胭脂已经掉色,只剩下淡淡的粉色痕迹,左眼的琉璃珠缺了个角,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右眼却依旧亮得惊人,像颗浸在水里的黑玛瑙。身上的戏服是奶奶生前亲手绣的,水袖上的牡丹图案已经褪成了浅粉色,针脚却依旧细密,袖口处还有一个明显的补丁——那是他十岁时不小心扯破的,当时他吓得大哭,爷爷却没骂他,只是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补好,还说:“戏服跟人一样,有了伤口,补好了就还是好的。”

傀司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木偶抱了起来。木偶的关节处有些僵硬,木头的触感冰凉,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微弱却坚定:“阿司,爷爷走后,别扔了它……别让木偶戏,断在咱们家。”

那时他只顾着哭,没好好答应。现在想来,爷爷的眼神里,藏着太多的不舍和期盼。这些年,喜欢提线木偶的人越来越少,爷爷的戏台从最初的老街戏楼,缩到社区的小广场,最后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给几个老街坊表演。每次演完,爷爷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都会叹口气,然后默默地把木偶和道具收拾好,锁进这个仓库。

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砸在木偶褪色的戏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傀司吸了吸鼻子,伸手去够箱子里的提线。那是几股缠绕在一起的棉线,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白,却依旧结实。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把提线一一系在木偶的肩、肘、腕、膝等关节处。指尖因为紧张有些发颤,系到第三个结时,忽然想起爷爷教他的诀窍:“系线要‘紧而不勒,松而不脱’,这样木偶才能灵活,才能有‘魂’。”

他屏住呼吸,慢慢调整着线的松紧,目光落在木偶的脸上。那具木偶依旧是那副模样,左眼浑浊,右眼明亮,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像是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在他的指尖最后一次触碰到提线,准备试着提一下的时候,忽然,木偶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他手抖带动的——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转动,幅度不大,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傀司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沉到脚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木偶,大脑一片空白。是幻觉吗?还是因为太想念爷爷,产生了错觉?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木偶依旧静静地在他手中,没有任何动静。

“一定是太累了。”傀司喃喃自语,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高考完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木偶放回箱子里。可就在他的手刚要碰到箱底的绸缎时,木偶的右手手指又动了动。这一次,动作比刚才更明显——纤细的木指微微蜷缩,像是在抓取什么,关节处还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傀司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松开手中的提线。那些棉线在空中晃了晃,像一条断了的蛇,落在地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仓库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的视线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具木偶,它从他手中滑落,掉在绸缎上,头依旧微微偏着,右眼的琉璃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不……不可能……”傀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牙齿都在打颤。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老物件放久了,若是沾染了太多人的气息,就可能“成精”。那时他只当是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可此刻,这具被爷爷珍藏了一辈子的木偶,就在他眼前,做出了不属于死物的动作。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再停留,转身拉开仓库门,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了出去,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仿佛这样就能把里面的诡异隔绝在外。他甚至还顺手把那把黄铜小锁重新挂了上去,尽管他知道,那把锁根本锁不住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间,傀司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手心和后背全是冷汗。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他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走到床边,瘫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能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木偶转动的头颅和蜷缩的手指,还有爷爷临终前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傀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仓库里的那具木偶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想起爷爷曾经说过,每一个木偶都有自己的“魂”,那是工匠的心血,是表演者的情感,也是岁月的沉淀。难道,这具木偶的“魂”,真的醒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太荒谬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太敏感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窗帘。一道黑影从窗帘缝隙里钻了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个扭曲的问号。

傀司猛地睁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那道黑影还在地板上,似乎还在微微蠕动。他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攥着被子,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过了一会儿,那道黑影渐渐变淡,最后消失在了地板上。傀司这才敢大口呼吸,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忽视仓库里的那具木偶了。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为什么会动,他都必须去弄清楚。因为那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傀司就醒了。他洗漱完毕,站在堂屋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仓库的方向。那扇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了仓库。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他要打开那扇门,直面那个诡异的存在。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嗒”一声,锁开了。他推开仓库门,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那具木偶,依旧静静地躺在樟木箱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傀司走到箱子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它。木偶的左眼依旧浑浊,右眼依旧明亮,身上的戏服还是那么破旧。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拿起它。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木偶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震动,从木偶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停下了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就在耳边。

“……唔……”

傀司愣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仓库里除了他和那具木偶,空无一人。

“谁?是谁在说话?”他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仓库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

傀司低下头,看向那具木偶。他的目光,落在了木偶的右手上。那只手的手指,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莫名的预感在他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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