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六 名为「散兵」

统括官大人亲自将人送到训练营的那天,基地外围满了人。

科里奥当时正缩在窗台边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面朝窗外打量着那个孩子。

“说真的,「丑角」大人竟然会带回来一个孩子?瞧他那秀气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士兵。”他趴在窗台上,盯着那孩子直直咂舌道,“这小身板还比不上食堂的列巴抗揍呢!我敢说,放倒他,我一根手指头就够了。不过还真被你说对了,我是不指望这小子能和那群新兵挤一块。”

他说这话时,阿列谢刚好起身端着一杯热茶朝他径直走过来。他顺着科里奥的目光看过去,约莫几秒后又将视线落回杯口处。

“就是你想,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阿列谢抿下一口热茶,继续道:“叶戈尔派人来信,说那孩子是「丑角」大人废了番功夫从璃月带回来的。”

“璃月?”科里奥不解,“得了吧,他那身装扮和稻妻那些浮浪人有什么区别,你还不如告诉我他是偷渡的。”

“……要这么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总之,人是统括官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如果没有一些特别之处,还不至于让两位执行官如此重视。”阿列谢放下手中的杯子,朝窗外轻轻扬了扬头。

科里奥顺着他的方向回头看去,偌大的基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而先前扎堆在广场上的一众士兵现下早已朝着训练场的方向散去。再然后,是一群身着实验服的技术人员从基地后方的医疗部陆续出来,簇拥着其中的某人匆忙拦下了正欲往登记处去的孩子。

“他怎么会来这?”科里奥压低声音,在背后嘀咕了一句,识趣地把嘴闭上。再然后,他们就隐约听见一名技术员不停朝那孩子吹嘘:基地里的某位执行官大人是如何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的,以及在场的诸位同僚又是如此迫切地期待他的加入。

“令人作呕!为了他们所谓的人体实验,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真是什么瞎话都能编排!”科里奥侧回身体,瞥着广场上的人愤愤不平道:“他若选择加入「博士」,可不会有好下场啊!”

只可惜,寄希望于少年能有些许防备心的二人并未等到预想中的画面。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孩子,科里奥又有些无奈道:“还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呢……”

阿列谢看着远去的一行人,压下眼角轻轻应了他一声,也终究还是没能再说点什么。

其实,真要算起来,科里奥总共也只见过那孩子两面。再往后,就是从叶戈尔的信中零零碎碎的听到一些有关于他的事。

叶戈尔的室友是执行官第二席「博士」的追随者——一个彻头彻尾的狂热分子,致力于将人生的所有信条和价值取向全力向执行官大人的喜好靠拢。

在其不懈的努力下,最终顺利成为了「博士」手下的一名技术研究员。日常除去专注于手中的实验任务之外,剩余时间则用来吹捧「第二席」的“丰功伟绩”,以及在各方研究人员里传播本人扭曲的价值观念。

叶戈尔后来为此愤笔写下长达八页的信件,只为向科里奥和阿列谢控诉此人的恶劣行径,并且由于军中严格的等级划分制度,阿列谢后续申请调换寝室的文件也以不符合规定为由被驳回,成为二人关系僵化的导火索。因此,在后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戈尔都没再与他有任何的交流。

然而,当那个被统括官大人带回来的孩子选择加入「博士」的队伍之后,一切似乎迎来了转变。

一贯嚣张的室友突然收敛了以往的行事作风,变得鲜少与人交谈,只有在研究有重大突破时才会偶尔同叶戈尔炫耀几句。只是,若再想顺着他的谈话详细追问下去,便会被其有意无意的将话题转移。

一连数月,叶戈尔都没能从他口中获取到一些稍有价值的信息。如果不是答应了科里奥帮他从中套取一些有关那孩子的细节,他是绝对不会为这样的人多费口舌的。

在叶戈尔的不懈努力下,时隔两年之后,才终于从其口中探听到一些实情。他将所有信息悉数整理好,封进了用于打包生活物资的纸袋里,混在每日晨报中托人转交给了科里奥。而科里奥和阿列谢也终于了解到,那个被统括官大人带回来的孩子,其本身是一个人偶——「博士」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研究,本质上是为了满足自身对人偶技术的撷取**。并且,为确保研究的顺利进行,两年来一直以女皇的调令为由,不停安排他前往深渊为其搜集实验数据,用以应对执行官们每月的任务反馈。而没有经过作战训练的人偶,在一开始的深渊勘探任务中,几乎是以支离破碎的模样被带回来的,往后的诸多任务里,此类情况也未有所缓解。

至于「博士」本人所承诺的代价,除当事人以外,也再无人知晓其中的内容。在多次打探无果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叶戈尔在信中写道,他的室友近来总是会沾带回一些幽紫色的粘稠液体,残留的液体里偶尔还会附着一些白色的细小颗粒,像是某种生物的骨骼碎屑。他在信中表示,如果不是因为颜色和质地差距过大,他真的会以为对方是将某种生物肢解后,未来得及处理才匆忙回来的。

他还说,总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与一名凶犯共处一室,不仅如此,他还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必要时刻同对方问好,以此维系明面上的和平,以达到他们的目的。这样的关系让叶戈尔无时无刻不在保持高度的紧张,强烈的精神压力下,他只能无奈选择放弃科里奥的请求。

“说真的,这种感觉很不妙,和他共处的每个晚上我从不敢睡着,他的存在就像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突然切进我的皮肉里。幸好,挪德卡莱那边需要增派援手,我向马克西姆中尉申请了调令,过两天就能跟随部队离开。希望那边的情况不会让我感到太遭。(此处划去了一部分文字)或者说,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了。……那么,祝我好运吧,朋友们!”

信到这儿就结束了。

科里奥和阿列谢轮流翻阅了叶戈尔的信件,二人对信中所写的内容几乎无以评述。难以想象,一个本应在庇护中肆意活下去的孩子,竟然会选择成为一个毫无人权可言的实验品。

科里奥和阿列谢对他先前的遭遇一无所知,可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他的经历也不过几页的信笺纸就能概述完整。甚至于,叶戈尔对他的遭遇并未详细着墨,所有与他有关的描述都是在修饰了大量隐晦词藻后所得的产物。以至于后来,因为对其抱有极大的同理心,让二人逐渐催生出一股浓厚的罪恶感。

科里奥还记得他进入基地的那天,当天为了他的住宿问题还和阿列谢大嚷了一架。

因为基地内某些军官的行贿行为,为方便他们作临时修改,每年的新兵入选名单及其相应的汇总文件都要积压至截止日期末才被允许提交。阿列谢对他们偶变投隙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为负责招纳工作的两人平白增添了许多工作量,甚至于偶尔还要被拎出来为他们的劣行担责。

科里奥有时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问阿列谢,如果那天他们没有选择逃避,没有选择做为一个旁观者躲在办公室里,而是走上前去向那个孩子问声好,然后带他去新兵宿舍里看一看,他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临时整理的宿舍他们后来去看过,很干净,也很明亮,至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个值得留下的好去处。科里奥当时就对阿列谢这么说道:“我觉得整个基地里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新兵宿舍了,可惜了,那小子没住上,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谁。”他说完就蹲了下来,靠在墙角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没说。

阿列谢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告诉他,就算那孩子选择留下来也绝不会待太久。「博士」手下那群技术员当时来得那么着急,说明很早之前就已经留意到他了。他总归是要离开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还说,如果不是统括官大人亲自将人带回来,说不定整个基地里的人从一开始就见不到他,也不必如此麻烦特地来一趟。阿列谢还说着什么,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

此后,是那孩子加入愚人众的第六年初春。叶戈尔的前任室友在结束了最后一场人体实验研究以后,在宿舍的卫生间内用一块湿毛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科里奥和阿列谢写信告知叶戈尔,军方给出的调查结果是该名研究员生前处于极为严重的心理压抑下,最终不得已选择自杀,而出于人道主义,高层后续对其家属进行了慰问,并补偿了大量抚恤金。对此,他们一致认为此等结局或许是由于报应。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次年年底,大批研究人员从生物科研所离职,进入疗养院接受心理诊疗,所有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被迫停职,等候检查。至此,一切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而关于那个孩子,科里奥和阿列谢也再没能打听到任何消息。

* * *

自此,无数的冬夜开始在生命中铺展开来,轻盈的雪自极光萦绕的苍穹奔流而下,将记忆中的所有模样都勾勒成婆娑的映影,然后模糊在时间的尽头处。科里奥始终觉得,至冬的雪有些过于漫长,轻易就能将某些痕迹抹去,而时间在北部的雪国也流逝得飞快。一转眼,四十多年已经过去,距离他从军中退伍也已有二十一个冬天。

他是带着叶戈尔的遗物同阿列谢一起回到的故乡,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季节,将与他一同入伍并在军中相伴了二十余年的朋友带回了家。

叶戈尔死在了多年前的一场灾厄中。在挪德卡莱地盘上肆虐的狂猎突袭了他所在的队伍,造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伤亡最重的一次袭击,而勇敢的叶戈尔,他的挚友,在袭击中不幸牺牲。

科里奥和阿列谢后来将他葬在了故乡盛满鲜花的山坡上,连同他死后被追授的勋章一起,埋在了那片沾满鲜花的泥壤里。

此后第十三年的深冬,步入老年的阿列谢也因胃部出血,被发现时已于家中去世。他的遗体被安葬在了叶戈尔的身边,当年寻好的三片空地,如今只剩下一片。

阿列谢下葬那天,科里奥在他们的石碑旁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再后来,是身边熟悉的人都开始慢慢离开,而科里奥也老得快要站不起来了。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去阿列谢和叶戈尔的身边打搅他们。但所幸,还有他可爱的小孙女陪着他,只不过今天,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和科里奥分享她的绘本。

“爷爷,你知道吗?女皇陛下新授了一位执行官,今天会在广场上为他举行授勋仪式,您想去看看吗?”小孙女趴在他的腿上一个劲儿问他。

“执行官吗?爷爷以前也见过不少,已经不稀奇啦。”科里奥靠在轮椅上,低头看着他的小孙女。

“不一样的!这个执行官和别的都不一样的,听说他好像是个人偶。”小女孩在他腿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清晨的长尾山雀一样,“爷爷,人偶也能做执行官吗?您在那座黑漆漆的基地里有没有见过他啊,他是什么样子的?他走路需要牵引线吗?”

科里奥看着她,愣了许久。人偶啊……人偶……应该是他吧?应该是他吧!他老旧的脑袋突然想起些什么,像映影片倒带一般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

科里奥坐起身来,激动地朝她说道:“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然后,他可爱的小孙女就带他去看了。

达舒尼娅推着科里奥赶来时,广场上攒聚着太多太多的人,比他从基地退伍回来那天还要多得多。人们围在广场两侧,静候女皇大人来为新任的执行官授勋,而科里奥也终于在台阶的尽头处远远瞧见了他。

于是,记忆就开始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孩子,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执行官,拥有了自己的部下,也拥有了更多的责任。他看起来似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纤瘦,像一个随时会碎掉的瓷娃娃。喔,不对,他本来就是一个娃娃。

但他好像又变了很多,没有初次见到他时看起来的那么脆弱了,现在的他更多具有的,是与骄傲和威严有关的品质,以及一种孤独。

或许,他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那个能被科里奥一根手指头放倒的孩子了——尽管科里奥现在依旧这么认为。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自北部而来的风雪最终停在了午后敲响的钟声里,让整个漫长的严冬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好天气。只是微微撒下一点阳光,承载着过去的岁月就完全占据了此刻明净的视野。科里奥眼中的一切,同他那天推开的房间里洒落的阳光一样,温润而又自由。

高洁的女皇陛下为他赐予了荣光,也赐予了名号。月白色的长袍加身,标志着从今以后他即是第六席——「散兵」。

他受到的所有苦痛终于得到了认可,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苦痛能够就此消失,通往深渊的门扉已为他打开,他将再度带上所有人的期许,踏上那片未知的地域。

至冬宫前的广场上洒满了鲜花,为隶属于女皇麾下的将士们铺满前路,少年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去,迈步朝向余晖的尽头。

科里奥在轮椅上看着从面前经过的一众年轻的兵士,在他们坚毅的脸颊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如果他还能再年轻一次的话,站在行军队伍中的、站在他身后的或许一定有他,他要像叶戈尔一样,去挥动手中的武器,去贯穿那群卑劣的深渊怪物。可遗憾的是,他再也拿不动枪了,他已经老得快要动不了了。

小孙女在背后唤了他一声,“爷爷,是执行官大人,你看,他走过来了!”稚嫩的孩子再一次附在他耳边说道:“爷爷,你还认识他吗?有时间的话,也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吧!”

她扶着科里奥的轮椅朝队伍挥着手,希望那位执行官大人能往他们这边看一眼,这样说不定她的爷爷就能想起些什么。

科里奥回过神时,第六席正从他的眼前行过。然后,那个多年前一直模糊在记忆里的轮廓,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睁着枯瘦的眼睛看他,那张白皙的侧脸啊,他时隔四十七后才终于看清。

瘦小的白色身影一路延展至广场尽头,直到再也望不见他,科里奥才拍了拍小孙女的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爷爷有些累了。”他朝远去的队伍看了最后一眼,在热闹的人潮中安静地退了场。

“爷爷你还记得那位执行官大人么,关于他的事可以给我讲一讲吗?”小孙女推着他,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科里奥收拢膝上的毛毯,抬眼看着远方的松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孙女终究还是没舍得催促他,尽管她迫切的想知道,那位执行官身上究竟发生过怎么样的故事,才会让爷爷在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时显得那么激动。可催促并不会使老化的记忆呈现出完整的脉络,但等待可以。也许往后的某一天,爷爷会在不经意间突然想起来,然后把这段过往重新说给她听。

她推着轮椅在湿滑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片刻之后,达舒妮娅听到爷爷轻轻叹了一声,对她说道:“太久了,爷爷已经不记得啦……不过,他一定是一位勇敢的战士。他很坚韧,是爷爷比不了的人。”

小孙女达舒尼娅回想着他的模样,那位执行官大人最终也没能注意到他们,这让她有些失落。但广场上的人太多了,如果是换作自己的话,她也同样不可能对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见上一面。她并没有责怪,只是失望于自己实在弱小,让爷爷和那位执行官就此错过。而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何时。

“是吗?可阿娅没看出来,阿娅只觉得他长得很漂亮,要是能多笑一笑的话就更好了。”她对那位执行官的印象只有这么直白。

达舒妮娅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只觉得:他也只是一个比自己稍稍大点儿孩子,而所谓的人偶和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身为执行官的话,他或许也会和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过着普通又快乐的生活。

对此,科里奥告诉她: 有些事,等她长大就明白了。

人的认知会随年龄的增长而不断丰富,至少对于达舒尼娅来说,一个长期往返深渊并能从中全身而退的战士确实算得上足够坚韧。当大批有关深渊的战报被送往至冬宫又颁布于基地,再流传至人们耳中后,达舒尼娅才终于懂得爷爷当时的那一句话。长在至冬的孩子们都知道,一个人只要敢于对抗灾厄,那他就一定称得上是个坚韧的勇士。他与南部的执灯士一起,都深受孩子们的敬仰。

「第六席」授封后的第三年初冬,科里奥卧病在床已有半月之久,十二岁的达舒尼娅从寄宿学校回来时,守在爷爷的病床前哭红了眼。为了能让他的爷爷活下来,达舒妮娅鼓起勇气向基地的医疗院写下了一封求助信,连同科里奥退伍时所授的勋章一并寄了出去。

三日后,基地派出医疗人员代女皇陛下前来慰问,并将科里奥转至医疗院内全力医治。一月后的冬至日,科里奥向基地了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他想和那位身处第六席的执行官大人见上一面。

然而,绝大多数的执行官们是不会去在意一个已经退了休的老兵。科里奥也不明白,那天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说出了那句话,可他就是说了。

当他将多年前写好的信件转交给主治医生后,又突然想起来,那位执行官大人凭什么会因为一封信就来见他呢?

于是,他让达舒妮娅去将那封信取回来。只可惜时间略微晚了一些,信已经被寄了出去。

那名医生对达舒妮亚,又或者是对科里奥这样说道:“也许过段时间就会有结果的,幸运总会眷顾相信它的人。毕竟,山与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嘛!”

而科里奥为什么想要见他一面呢?因为十日后,就是属于年轻一辈的新年了。科里奥觉得自己最多再越过这个新年,现在的他随时都会死去。人只有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下定决心去面对它。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不留下遗憾。

科里奥和达舒尼娅在新年那天选择留在了疗养院里,与轮班的医护人员们短暂过了个热闹的节日。

傍晚时分,基地再次派人前来慰问,并给他们送来了新年的礼物,达舒尼娅很开心,为前来看望他们的人送上了自己烤制的姜饼和新年祝福。他们走后,科里奥在病房内和他的小阿娅一起准备了当天的晚餐。

事实上,科里奥的身体已经非常地虚弱,进食也有些困难,但他的主治医生还是建议他:好好享受这段难得的时光。热红酒,两人份的鲱鱼沙拉和一整份的千层酥皮塔,这是他们在新年里享用的第一份晚餐。

处于新年氛围里的疗养院其实出奇的安静,楼道里除了偶尔几道交谈的声音以外,几乎不再有任何声响。留下的医护人员们此刻应该正在一楼的大厅里聚餐,他们早些时候还给留在疗养院的病人及其家属送来了自制的肉冻和蜜糖饼干,对于一些无法咀嚼的病人还贴心熬制了蜜粥。达舒妮亚很喜欢他们,她在他们身上体会到了一种特别的关怀,哪怕这间疗养院阴暗得像将歇的坟墓,她也总归是不怕的。

科里奥在饭后趁着自己还尚有清醒,给达舒尼娅讲述着自己和阿列谢以及叶戈尔年轻时候的故事。那两位素未谋面的老战士在达舒妮娅纯粹的心中同样占据了不可磨灭的份量,年幼的孩子总对他们年轻时代的一切抱有强烈的好奇,而他们的经历也让后来的达舒妮亚选择了将自己年轻的岁月全部献给那座基地……

* * *

凌晨时分。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当漫天绚烂的烟火在窗外绽放开时,科里奥牵着达舒妮亚回过头,对着那年的烟火一起许下了他们的愿望。

等烟火再度落幕,那位执行官大人如同命运赐予的礼物般,出现在他们病房的门口处。

幸运总会眷顾相信他的人。她是幸运的,爷爷也是。达舒妮亚一直都这样认为。

科里奥回过头看见他时,惊讶得有些说不上话。

熟悉的月白色斗篷裹挟着小小的人偶立在他病房的门口,灰黑色的狐裘领沾上了少许碎雪花,伴随他缓慢踱至床前,簌簌飘落在脚下的白瓷地板上,留下了些许痕渍。

“找我何事?”执行官大人开口向来如此直白。

目光还来不及在他身上好好停留片刻,便被执行官大人催促着落回到他的脸上。科里奥朝他说一声抱歉,对自己抱病难以起身的窘迫向他致歉。

他半阖下双眼,对此表示并不介怀。

达舒妮娅收起了自己的写字板,借口说还得去护士长那取爷爷晚些时候需要用到的药品,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爷爷和那位执行官大人。

往后的时间里,科里奥在病床上说着,而他在一旁默默听着,说到最后,就连科里奥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别的话题,那便就此别过吧。”看着躺在病床上僵硬到说不出话的科里奥,那位执行官大人很是善解人意道。

再然后,科里奥就全都告诉了他。

他说:谢谢您,执行官大人!最后的时间能见到您,我很开心,虽然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说:达舒妮亚是他从孤儿院抱养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代替他,帮她找到她的父母。可怜的孩子,等他走了以后,真就无所依靠了。但如果找不到的话,也有没关系。他坚强的小阿娅,一定会想办法活下去的,他总是为她感到骄傲。

到最后,他说:“我们一直对您抱有愧疚。阿列谢是这样,我也是。我们无法知道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您究竟过得怎样,叶戈尔离开基地以后,与您有关的一切就不再有任何消息遗漏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再次见到了您,我就只能带着遗憾回到他们身边去了。

“它折磨了我太多年,就像这场疾病一样,一直扼在我的咽喉上。然后是某天醒来,我发觉自己好像轻松了一点,我以为我得到了拯救,却浑然不觉我早已将它遗忘。但幸运的是,你来到了这里,而我也还没能死去。”科里奥疲倦的唇角轻轻蠕动着。

他说着从前,也说着现在。

第六席的脸隐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这是我应得的,与您无关。”

科里奥艰难扯出一个带笑的眼角,“我依旧对此感到抱歉……”

可他闭上了眼,不愿再多听一个字,最后只扔下一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病房。

科里奥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无力地落下一声叹息。角落里,随他而来的那一片雪所留下的那一星点痕迹也早已消失不见。就像今夜他们的相遇,出现得突然,也消散得匆忙。但科里奥并不感到遗憾,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达舒妮亚从护士长那回来时,正好遇上了那位执行官大人。她朝他道了谢,她说她的爷爷今天很开心,她也很开心;她说新年快乐,能再次见到他,他们都很幸运;她还说……

他没听完,就朝她道了别。

那是达舒尼娅第二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她站在爷爷科里奥的墓碑前,将那天没能送出去的玩偶摆在了石碑面前。达舒尼娅努力回想那天没能说完的话,依旧为此而感到遗憾。

达舒尼娅说了什么呢?

她说:生日快乐!执行官大人。

但他永远不会听到了。

可是没关系,总会有人因为他而记得,也会有人真心希望他能够快乐,就比如她和她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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