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休眠舱中苏醒过来时,「第二席」正解析着手中的实验试剂。
面前的试验台上零星遗留下些许残次实验品的肢体碎屑,想来那些名为“胚胎”的**物质,最终也没能在那近乎自渎的试验中存活下来。
呵,看来还是没能如愿……
斯卡拉姆齐瞥了一眼销毁舱内的一片狼藉,眼中隐隐嘲讽。重新修复后的身体要比先前更加自如些,不得不说他现在似乎有了一些嚣张的底气。
他蹙眉凝视着手心里流淌而过的元素力,头也没抬地朝「第二席」嗤笑道:“仅仅只是这种程度吗?真叫人失望!”
偌大的实验室里除了偶尔会有几声玻璃碰撞后的清脆回音外,再无任何杂音。他只听得喉间的声音轻起,裹挟着余音在冰冷的舱壁内跌撞了一周,然后又落回到他的耳中,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不禁让斯卡拉姆齐觉得烦躁。
“不被祝福之物也想妄图越过本质而达到「超越」的真实,你似乎总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一再而三的失败似乎在心底掀起一点细微的不耐,而斯卡拉姆齐的冒犯也终于触碰到「第二席」忍耐的阈值。
“与我对话最好用更恭敬的口吻,斯卡拉姆齐。你很有用,但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不灭。”绞缚在实验体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但对身后满目的轻蔑犹如尽收眼底。
身后,一众研究人员已然觉察到那股熟悉又细微的窒息感,正如冬日凝固在窗沿上的冰锥般攀附在他们的背脊上。整片空间里,似乎只有这些许心跳会能勉强说明其中尚有活物依存。
此刻,呼吸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并非恩赐。
“是吗?那我们最好不要经常见面,我对无能之流一向没什么耐心。”斯卡拉姆齐从不掩饰对「博士」独有的恶劣,即便这样的口舌之快于他自身来说实在算不上有趣,但这又怎么不算为一种“自食恶果”呢?
实验室顶上的照明灯晃动了一下,连带着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滞了一瞬。玻璃器皿的撞击声划过面前长且宽的实验台向斯卡拉姆齐低吟过来,他隔着凌乱的台面死死咬住了对方的眼睛,并试图从中找寻到一些与生俱来的劣性,以此证明这场博弈的天平始终为他倾斜。
「第二席」的视线终于对焦到他身上,平静自若的目光透过他不知看向了什么,随之而来的也并非理想中的针锋相对,此刻无论他如何叫嚣着诋毁都惊不起片刻的波澜。
一种自上而下的漠视,源自理性里的冷漠。
冬夜里的雪又一次落了下来,嘹亮的风声拍打在头顶的防护玻璃上,在冰冷的钢铁造物表面来回撕磨,一刻都未曾消停。
斯卡拉姆齐没法再继续纠缠那道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不足三个瞬息的目光,因为它很快就落回到了自己的焦点上。就像头顶突然晃动的灯光,偶有偏移但总会回归到原本的光路里,对于除此之外的一切它本就无暇顾及。
他自休眠舱内走来,将收纳盒内繁复的饰品取出,紧扣在腰部的系带腰封上,精致的穗子流苏就坠在二尺振袖的衣摆下,从衣帽架上滑落下来时,将层叠的衣袖垂坠出漂亮的弧度,只轻轻摆荡一下就落在了纤瘦的腰侧。
一只手掌大小的竹制圆筒包被拎起,系在了其中一侧的腹卷上,当他走动时会随着步调磕碰在精简后的护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置物箱里还留有一只被改良过的信玄包,棋盘格纹样的包身被塞得鼓鼓,两根束口的系绳也和肩带紧紧编织在了一起,似乎很久以来都从未解开过。
斯卡拉姆齐抬起手,将那只信玄包娴熟地扣在了肩上,又将压在肩带下的金饰吊坠轻轻拨了上来,随后接过侍从手里的斗篷,利落地扬起衣摆披盖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宽大的长袍将整个人完全包裹其中,连带着半裸的双腿也一并隐去。
衣摆落下后,被轻微带动起来的气流当即向四周飘散开来,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股幽淡的冷香味道究竟源自何物时,绸带交缠的撕扯声便在实验室里轻吟而起。
灰色的狐裘衣领拢起一张极具迷惑性的清秀脸庞,在冷清的灯光下,透露着过于病态的白皙。此刻,这位总被诽议为愚人众里“最难伺候”的执行官,竟也显露出了些许少年人独有的稚嫩
——如若没有碰上他的眼睛的话
其实,「第六席」不说话时的安静模样是很讨人喜欢的,那副平淡到有些麻木的神情,对于那些只远远见过但并未真正接触过他的人来说,总会令他们不自觉地涌动起一种莫名的保护欲。
而从他的气质和秉性来看,除了与「博士」之间不太对付以外,似乎也并无过多蛮横之举。至少从人员所调配上来说,从属六席麾下的战士,伤亡率在军方记录里也并不突出,这样的领导者在愚人众这一组织中也的确算得上称职。
从实验基地返回办公室时已是凌晨,也不知休眠舱内的他究竟沉睡了多久,让今夜的斯卡拉姆齐并不觉得有多疲惫。
事实上,人偶本来也并不需要休息,但手下那群羸弱的士兵却不尽相同,当他的使命从深渊探索转为机动待命以后,执行官这一角色于斯卡拉姆齐来说已然乏味许久。
与「愚者」同行固然有趣,但要成为一丘之貉,只会余下漫长的无趣。
身后是高高的落地窗,将室内之人的背影连同房间内的一切黏在它似如面纱的玻璃上,模糊不清。而自入冬后就已点起的壁炉,也在雾满冰晶的底部晃动着光亮,却也升腾不起丝毫的暖调。
斯卡拉姆齐撑靠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早些时候的工作报告。许是自头顶而落的灯光过于晃眼,让他一时间竟有些难以专注手中的文件。
桌上,散落的灯盏依旧为守护此时的长夜而努力着,只可惜面前的人心思已然不在其上。
炉壁里悠然未烬的炉火慢慢为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些许红润,燃烧后的木炭也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味,混合着有些灼热的气流朝他重重涌过来,将一双白净的耳垂炙烤得通红。
雪国的冬季不会因为一只壁炉而稍显平静,冷风叩响了身后的玻璃窗户,在平静诡谲的室内留下一阵低鸣。斯卡拉姆齐半阖下双眼,炉火中残留下的灰白色齑粉就落在眼中,慢慢模糊着那余下不多的回忆,将他带进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里。
大雪弥漫的海岛其实并无太多颜色,但斯卡拉姆齐分明觉得,它有火红和绀紫的柔软色。
“你看,下雪了!”年幼的孩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簌簌而落的雪花欢喜道。
“喜欢雪天吗?”他问。
“以前是不喜欢的,因为太冷了,只我一个人。”孩子探出身,接过一片晶莹的雪花等它化在手心里,“现在我想是喜欢的,因为有你在,就不觉着冷了,也不怕了。”
“那,等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去更温暖的地方吧!”他曲起双臂也撑在面前的窗台上,看着雪不停地落,漫天遍野地落,落在他正经历的每一段岁月里。
身后是“呜呜”吹奏起哨声的水罐,在通红的炉火上与它的顶盖一同跳起舞来。裹着焦橘色外衣的堇瓜就围在它们身边,像冬日炉火中的守护者,看着咕咕的水汽渐渐飘远,直至烧尽。
许多个冬天以后,它们将会蜷缩在某一夜的灰烬里,再躲不过那天的雪。
——这是「修复」后所留下的后遗症。不知是因他本身显少做梦的原因,还是身体历经创伤后的自我调愈,那些藏在心底所不齿的过往,偶尔会像幕布上的剪影戏一般闪现在眼前,时长时短,有好有坏。
他并不讨厌这些回忆,借由过往编织的忆本还能让他勉强表露出一些“人”所具有的独特反应。而比起审视“人”的本能,将自己雕磨成它的本貌更能让斯卡拉姆齐神往。
他余下的年限太久,久到百年前的那些年岁都已经开始淡化,就连伤疤也早已辨认不出。
他混迹在人潮中的时间也同样太久,从模仿神色和行为,到掌控思维和认知,他将自己裹进了一张名为“人”的模本中,又始终不曾沾染与“人性”有关的特质。或许,于最初诞生于世的他来说,也曾想要成为人潮中一个真正终身跋涉的过客,但那时的他选择摒弃“非人”的本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融入;而现在,则仅仅只是为了掌控。
一段短促的敲击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将简短的回忆揉进了他的眼底,睫毛只是轻轻颤抖一下,那失了颜色的岁月便就此远去。
斯卡拉姆齐朝向门口淡淡应了声:“何事?”
门口处,新任的侍从推开一道缝隙说,要为屋内的壁炉添置新的燃料。
他偏过头,默许了这一行为。
斯卡拉姆齐调转了目光,落在窗上凝固的冰花里,斑驳的水雾痕迹蕴在内侧,将旷野之上扬起又落下的雪花痕迹遮掩下去,让人寻不到落点。等浅色的水痕散去,窗外本应空白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了些许斑驳的颜色,也不知何时又从这偌大的玻璃画布上剥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冰冷的钢铁基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等天际之外的冰原再一次落下雪时,二百多年的时光已恍然逝去。
又一个冬夜降临,初雪似绒毛般轻飘飘地落下,摔在大地的背脊上,一动不动。整个世界都与这场雪一起慢慢安静下来,就连壁炉中的火也安静地烧着。室内,斯卡拉姆齐正撑靠在沙发上闭眼小憩,交叠的腿面上是一份被摊开的调研报告,垂下的页角随壁炉边流动的气流毫无规律地起伏着,轻轻蹭在他的膝盖上。
刻度盘上的指针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为墙壁上的时钟描摹出心跳。当指针重合,钟声响起,为这片荒芜的空间重新带来生机。
门外,前来通传的侍从已静候多时。
前代「仆人」库嘉维娜于一场绝对「公平」的争斗中陨落,凶手是她亲自收留进壁炉之家的一名孤儿,这位慈祥又伪善的母亲终于在初冬之夜迎来了自己的消亡。
她的死亡并不值得惋惜,以抚育的名义将流浪的孤儿收留进壁炉之家,然后教养他们成人,引导他们争斗,再逼迫其相互厮杀,以此决出唯一的胜者,获取成为继承人的资格。
“长势不好的花,就该早些剪掉。”
这位壁炉之家的所有孩子的「母亲」,她所引以为傲的“箴言”,最终也镌刻成了她的“墓志铭”。
但仅仅只是这样,倒也不值得斯卡拉姆齐对其如此蔑视。
所有不愿参与争斗或死于争斗的孩子都被她自私地以「试验品」的方式送给了「第二席」,成为人体试验研究的部分养料。此后,库嘉维娜甚至等不及孩子们死去,便直接将他们作为了**研究的试验品,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对于她的死,斯卡拉姆齐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轻巧地死在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手中,那个手刃库嘉维娜的女孩最后也只被收押了半个月,便被女皇陛下赦免了所有的罪孽,并亲自为其赐名“阿蕾奇诺”。
今夜,统括官「丑角」及诸位同僚将会前去为她举行受任仪式,此后她将接任执行官「第四席」与其下所属的壁炉之家,成为席间的一员。
而本可以推诿掉此次受任仪式的斯卡拉姆齐,在听完整起事件的经过后,毅然决定前往,只为求证一个答案。
亲手将「母亲」取代的滋味如何呢?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但早已被命运写就的人,注定不会太多的同质。
斯卡拉姆齐看见——那个自称「父亲」的女孩,在她的眼睛里有且仅只有一种源自荒漠里的神气。
并非光风霁月,也无风雨晦暝。
巍峨的穹顶上突然落下一声叹息来,斯卡拉姆奇怀抱一夜的风雪走下了殿前欢庆的阶梯。
天上,新生的月亮朦胧飘渺在极北的极光之上;地上,悠扬的脚步声葬在灰白的雪中隐去了痕迹。
他与这个世界又见了一面,可惜,空留的席间只多了些无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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