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一 醒时

黛紫色的威光掩于神明的庇护之下,于鸣神的国土、道坂街巷集聚之地,矗立着主宰稻妻的至高神明的居所:天守阁,时有雷鸣盘踞其上,逼吓细雨同萎靡的神樱花一并惊落于靛色的砖瓦上。

为逐亘古不变之真理,奉「雷光所照,必为永恒」之真言,端坐于天守阁高位的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撷取已逝国度的秘术,只为「孕育」永恒的胚芽;辅以雷电之威名,超越时间磨损,许予臣民永恒的庇佑。

只是,无数承载希望的神樱花去而复返,最终都未能如愿。

再一次冲破阻碍的枷锁后,怀抱希冀的新芽如命运般降临。只等他从梦中醒来,作为承载永恒的容器,赋予神明的期望。

小小的人偶回应了这份期待,命运的链接促使他在初醒时,本能的为目之所视之人烙上印随——此身为最为殊胜尊贵之身,是为他的创造者,他的母亲。

他向恩赐自己初临人世的神明回赠了礼物,在睡梦中流下了对整个世界的展望,泪滴沿熟睡的眉眼间滑落,微带着哀伤。

然而,这份礼物并未得到造物主的肯定。鸣神所逐之物,是薙除俗世杂物的执妄,只为扭转生灭轮回的羁缠;沾染爱执便动摇了不变的恒常,无法继承理想之大统。

但它也并非毫无意义,本应将其销毁的造物主临了被恻隐说动,只将留于人偶体内的力量封印,安置于沉眠之地。

“当真不除掉他吗?”在神明将身份与象征之物系在人偶空洞的胸前时,「永恒」的眷属端详着那枚金羽轻声询问道:“不除掉他,日后会带来麻烦的……”

她询视着神明的目光,只要它稍有犹豫,天狐之凭将降下雷霆以消其虑。反正,她的神明也不会真的怪罪于她。

仙狐掌以万般变化之姿,预示未知与先知。

若你执意追寻真理,那便由我来为你祓除隐患。

此行,必定无风无雨。

「她」知晓她的真意,但无论如何都不应在此多作停留,现时的恒常尚未实现,「她」已然无暇顾及未来。

“毕竟为我所造之物,终是不忍出手。他既已有执妄,那便放他自由吧!”

放他……自由?

言尽于此。

她自神樱的荫蔽中走来,于月光独舞的夜空下站定。

竟然不惜赐予了信物,影,你还是瞥向了你所背弃之物,你所追寻的未来当真纯净无暇吗?

罢了,既然决定如此,那便……就此放过他吧。

小小的人偶不知自己究竟睡过去多少岁月。

他只记得,在梦醒之时,是成簇的枫叶蕴着光亮。晨曦透过繁杂的枝条摇晃下细碎的光,在他肩颈处倾倒上一盏柔光。

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

胸口处空缺着一块小小的地方,作为存放「心」的容器,他的创造者并未赐予他应有之物。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一切。

光从头顶的雕花窗棂中照进来,它们在手上明亮的流淌着,在不久之后消失不见;然后又出现,又不见,如此往复……

他喜欢它们出现,会带来微弱地鸟鸣,让他在寂静的房间里听着,有事可做。

他不喜欢夜晚,那些泛着血红的、眼睛一样的东西曾一度让他害怕,他只能蜷缩在织衣下安慰自己别怕,然后在不安里惶惶睡去;又或者,被迫从雷鸣的呜咽中惊醒,再难入眠。

赤红的枫叶好像怎么也落不完,它们落在他的身上、脸颊上、手心里……直到将他藏起。于是,他就同它们一起看日月流转,听风、听雨和雷鸣;相拥睡去、再醒来。

一切有关时间的感知被慢慢消磨殆尽,再难起色。

他依旧没有再见到「她」。

「她」不要我了吗?

我,被抛弃了吗?

没有回应。

什么都没有,连风也不曾经过。

他望向绞覆在天窗外的那些锁链,此刻,终于明白了什么。

岁月流转无数次以后,这一隅空寂之地避无可避地被劳作之人的误入打破。又或许,是乏味于馆中毫无意义的虚度,不甘于此的他独自摸索着离开了那方囚困之地,又在偶然间遇见行过之人。

究竟是怎样的相遇呢?已经记不清了。

名为桂木的武人无意从倒塌的山石里发现了这片被藏匿起来的空间,很久以后,当桂木再次回想起这天时,他依然认为是命运的使然促使他走进了这条狭窄的幽径里,遇见了一个人偶,有了往后的故事。

保存完好的宅邸逐渐显露出真容,排布于两侧的枫树随着灌入的风轻摇飘下。桂木环顾着陈列于周围的的诸多摆设,试图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兜兜转转几次后,在推开最后一扇屏风时,他远远发现庭院中的枫叶堆里似乎藏有什么东西。

他屏息轻轻靠近,看见了埋藏在里面的孩子。

拨开凌乱的枫叶堆,他询问对方:“你怎么样了?怎么倒在了,是受伤了吗?”

“……你,你是?”小人偶颤抖着声音问。

在发现对方能开口说话后,好心的武人放下心来,转而留意到了那枚特别的金羽: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淡淡的、殷红的光泽。再然后,便是那件华美的羽织。

衣着华贵,还拥有如此贵重的信物,饶是如他这般粗鄙之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孩子应是来自于某位大人的手笔。

可为何会将他遗弃在这与世隔绝的馆邸之中,这其中,或有诸多不堪。但,只将他安置于此,未罔顾其性命,想必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对方既不曾主动言说,那个中缘由,他也不便多问。

不过,既已相遇,便没有任其自生自灭的道理。

他将美丽的小人偶从洞中的宅邸带出,并掩盖了入口,确保不会有人沿着附近的痕迹发现这座遗迹;叮嘱这个孩子切勿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从何而来,又为何在这,以及一定将自己的金羽收好,切不可被他人知晓。

“如若大人们问起,就说:你不慎与家人走失,在名稚滩遇见了我,与我一同回来的。”

小人偶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出这一说辞,那究竟是为何意?

可对方却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他只能轻轻点头应下,与其一同踏上归途。

夏末,微凉的晚风经略过余曛,将其遗漏在他的脸庞上,流转于明净的眼眸中;寂静的光辉平铺在沿岸上,为将行之人镀上些许光亮,也为往后经久之年的岁月,漆上无边的晦暗。

在这条不长不短的海岸边,属于纯白人偶的序章即将开幕。

接纳一个不慎走失的的孩童并非难事,至少在听说他不幸的遭遇后,这群环绕在他身边不断打量的人们,也曾表露出片刻的怜惜。

人偶?!怎么会在这?

但仅仅是片刻,这点怜惜便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吞噬无几。紧随其后的,是一浪又一浪的惊讶与慌乱;再然后,才是几道人声:长正大人,司佑大人,您们回来了!

小小的人偶僵站在人群的中心,看着攒积在周围的人群将他牢牢束缚其中,无处躲藏。

只在刚刚,在人群目光偏移的瞬间,在众人视线的犄角处,他短暂的获得了能够喘息的机会。

只是,顷刻之后,那些锐利的目光又重新盘踞于他的身上,反复的打量让他不自然的蜷起双手,躲缩在羽织下。

细微的动作很快引起人们的留意,借着手里的灯火,面前几个眼尖的刀匠很快发现他手指处连接骨节的球状关节,若不细究,这样光滑微小的异常之处根本难以察觉。

这真的是一个人偶!

骚动又起。

名为长正的男人稍作示意后,人群很快便归于平静。他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偶,以此确保对方并不怀抱恶意。

人们挪动着细碎的步子,向前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空间。先前的惊惧和慌乱似乎只在一瞬间便转化为试探与打量,所有人都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看看这个小人偶究竟是何模样。

美丽——这是这里的人们对他的第一个描述。

然而,御舆长正并未因那样美丽的容貌而对他抱有一丝好感,他依旧不清楚这只人偶突然出现在踏鞴砂所为何事。他厉声质问对方究竟从何而来,出自谁手,又为何在这,以及最重要的问题:叫什么名字。

万般逼问下,不明所以的小人偶只能慌忙将先前同桂木约定好的说辞,一字不落的转述给面前的男人,至于其他,他只能告诉他们,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同样的说辞让在场的大部分人放下心来,转而同先前那般凑了过来。

接触认知以外的事物的机会并不多得,更别提此刻,在他们眼前就伫立着一个人偶。

造兵司佑及其侍从等人打量着眼前的人偶,询问御舆长正究竟如何一眼看出这是个人偶的?

御舆长正收起思绪,轻咳一声掩饰道:“身为御舆家的养子,自然是见多识广!”

在其余人等还未来得及借机揶揄他时,转而娓娓道来:母亲大人未出事前曾为大御所大人故交,被御舆家收养的第一年,母亲将他与兄长一同带往稻妻城赴那年的烟火之邀。

他略微低下头,盯着脚尖,放任思绪短暂的陷入那年的回忆里。

母亲和兄长的样子,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还留有印象的,是那年在夜空中绽开的漫天烟火。斑斓的色彩扬撒在稻妻的夜空下时,母亲牵着他们的手说:要是将军大人此时在这,会不会比这场烟火更让他的子民惊喜呢?

那时的他完全沉浸在庆典的烟火表演里,并未留意到母亲在说完这句话后,已然转身不见。

只在事后被随从告知,母亲已允许他们在今夜的烟火大会里自由游玩,且游玩结束后可先行回去,不必等她。

也就是在那时,在花见坂的街道里,志村屋的对面,他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人:对路过坂巷街的每一位行人都致以节日的问候,不论是否得到回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端庄的礼节立在交接台前。

除了偶尔会突然僵直面部,不断在口中重复“异常、异常”之类的话语。

他一直盯着那东西瞧了许久,直到兄长御舆道启将一碗乌冬面推到他面前,询问他为何一直盯着一个人偶,才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向兄长道完谢,接过那碗乌冬面才后知后觉道:“人偶?”

他惊讶的回过头去,目光直直锁定对方的手肘,兄长的话让他留意到了对方突起在织物下的球状关节,以及手背处连接各个指节的细小绳丝。

人偶为什么会在这里?

御舆道启并未因这个养弟的无知而大肆嘲笑,他告诉长正那个人偶是冒险家协会的接待员,负责接取和发布日常委托以及处理各项重要事务,甚至有些时候还能代替冒险家们处理难以应对的危险情况。听到此处,长正停下手中的筷子,问道:“那它不会坏掉吗?”

“会。不过受损了更换新的配件就行。若实在严重到难以修复,协会直接将人偶送回至冬做报废处理,并申请调换一个新的过来。”御舆道启斟下一盏苦茶,继续道:“毕竟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当然,最重要的是,也没有人会在意。”

他轻轻点头,以示同意。非人之物而已,这本就是它们该做的。

御舆长正并未将此全盘告知,他只将花见坂见过的人偶描述给造兵司佑等人。

“冒险家协会?!瞧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事,不过,人偶技术竟然是来自至冬吗?”身后的侍从浅声交谈着,御舆长正并未接话,他盯着眼前的人偶瞧了又瞧,总觉得那般样貌很是熟悉。

与冒险家协会负责接待的那只人偶不同,面前这一位衣着华贵,样貌秀丽。此等稀贵之物,若是遗失,现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它与所谓的家人真的只是单纯地走失吗?不将它及时寻回是因为不想引人注意,还是根本就不打算让它回去。

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出现在这里,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呢?

不等他人回过神,御舆长正已然决定了这只人偶的去留:“既然不慎与家人走失,在你的家人将你寻回之前,就先暂且先在这里住下吧!”

倘若他还有价值,也许未来能借此在他洗脱家族污名时帮他一把;但若没有,那就是个被人遗弃的器物,不论它最终落入谁手,都逃不过利用二字。不过,看它这一无所知的样子……

算了,姑且留待些时日,好好观察一下吧。

无处可去的孩子为突然寻得一隅可宿之地而倍感开心,即便这份接纳存有私心,但不谙世事的小人偶又怎会知晓这其中究竟是为何意,那只不过会徒增烦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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