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过后入门试炼依旧照常进行,待到日落时分试炼结束时,姚卓卿将徐霄言唤到了偏殿,把象征着首席弟子的玉佩交到了他手中。
“玉可碎而不改其白,为师希望你的心如此玉一般,焚而不毁,其节犹存。【注】”
他双手接过那青白玉环佩,在日暮夕照下,玉佩上清晰的鸾凤雕花的纹样被照映得温润莹洁。
“多谢师父,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徐霄言转身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的姚卓卿开口。
“星琰。”
徐霄言心间一颤,转身回望。
他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徐霄言满眼不可置信,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从这个笑得温和的男人身上找到答案。
“不记得了吗星琰?从前,你是来过人间的。”
他从前……竟然是来过人间的。
“我什么时候……”
徐霄言只觉得思绪变得沉重起来,任凭他怎样回想,脑海里都始终无法拼凑出关于这段记忆的残影,来印证姚卓卿所说的话。
“你在那时,就见过念霖了。”姚卓卿面上笑意不减。
“念霖?”
徐霄言念着这个对他而言分外陌生的名字。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却是一双翡色的眼。
“您是说……书毓?”徐霄言有些迟疑地开口。
姚卓卿微微点头,注视着徐霄言的眼中是春日初霖般的笑意。
那笑容的含义是,昨夜发生的事,他是全然知晓的。
“是他……”
昨夜那个姿容雅致的少年,仿若一溪雪色寥落在尘世间。
惊鸿掠影,也尚有踪迹可寻。
若他曾见过这样的人,即便那时的姚书毓年纪尚小,也一定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你年纪尚小,不知怎的在人间迷了路,可你并不怕生,一直望着躲在我身后的念霖……我一见了你,便觉得你是个修习剑道的好苗子,筠心找到你的时候,我还受了她好一顿责骂呢。”姚卓卿的声音清润而温和,像是凝冰消融,枯木逢春。
徐筠心,是他阿娘的名字。
“我好像,想起来了……”
听姚卓卿这么一说,他想起大约是在自己五六岁时,曾发过一场高热,烧了几天几夜才好转过来,只是醒来以后他全然不记得缘由了。
阿娘告诉他,那时魔域的封门结界出现了裂隙,生性顽皮的他不慎掉入那个裂隙之中,于是才有了那么一场大病。
如此想来,那道裂隙的尽头……不就是人间吗?
“然后筠心要带着你回魔界去,说永远也不会再来人间了,你就哭闹着,拉着念霖的手,说还会再来找他。”
那么他还……记得我吗?
徐霄言心中这样想着,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昨夜姚书毓看他的眼神,礼貌而疏离,或许换做是其他人,他也会出手相救。
而那时的姚书毓,年岁应该比他还要小,估计也早就不记得他了吧。
思虑再三后,徐霄言说道:“想不到我那时竟如此顽皮。”
“但多亏了星琰的顽皮。”姚卓卿轻笑,“不然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筠心一面了。”
徐霄言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既然二人旧日相识,更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妹,可他却从未听阿娘提起过姚卓卿的名字。
“可为什么阿娘从未向我提及过这件事,也未曾向我提及过您?”
“她当然不会向星琰提起。”姚卓卿的目光似乎黯淡了几分,“因为师妹她啊,最讨厌的人就是我了。”
而后在无言的沉寂中,姚卓卿沉穆的目光像是透过他,看到了那些横亘于旧日的光景。
“怎么会……阿娘她不会那么记仇的。”
徐霄言并没有问是何缘由,而是笃定的说着。
往事浩渺如云烟,既然阿娘刻意地想要忘却过往,那么他也无需多问。
姚卓卿闻言似是愣了一下,但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
徐霄言不知道在人间时的徐筠心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她和姚卓卿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渊源,可在他记忆里的徐筠心是那么的明媚张扬,那么的善良坚韧。
他记得阿娘总会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向他传授剑法要领,在他彻夜难眠时,紧紧地将他拥入怀中……
只不过,那场滔天大火将这些美好顷刻间毁于一旦。
思及那段血色斑驳的过往,徐霄言那双含笑的眉眼逐渐被忧伤笼罩,喉间逐渐哽咽起来,“不过您还是不要再唤我从前的名字了,段星琰早就……死在魔域的那场大火里了。”
他早已将过往和曾经的名字一并埋葬,活着来到人间的,只能是徐霄言。
“对不起,风吟剑宗能做的,也唯有置身事外,不参与这些杀戮纷争。”
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在他肩头,像是安抚。
“不是您的错。”徐霄言摇头。
错的是这毫无公理道义的世间,错的是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强加在魔族身上的仇怨。
没人在乎残破的真相究竟无声沉坠于何处,数不清的刀剑不由分说地向他奔袭而来——
将他逼向绝路,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魔族早已成为众矢之的,若是风吟剑宗出手相助,也只会让更多无辜之人枉死于这场无端的杀戮之中。
“您既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为何还让我留下?虽然我的确是无路可走才来到这里,”徐霄言的目光中透露着不解,“但您既然想要远离纷争,就不该留下我。”
“因为,你是她的希望。”姚卓卿一字一句。
“在魔域分崩离析之际,我收到了师妹的魂识传讯。”
“她嘱托我,一定要让你,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听到阿娘为他所做的一切,徐霄言眼中含泪,却仍旧不肯落下,“活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连报仇雪恨都做不到!”
他承载着所有希望,却终究还是抵不过世俗荒凉。
左眼又开始疼了,这一次,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姚卓卿温声道:“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想想你爹娘是如何护着你逃出生天的,不要辜负他们的牺牲。”
“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望着姚卓卿,像是在洪流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槎。
或许,这也是那时父亲想用眼神告诉他的。
徐霄言的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
这一次,他的左眼没有变得猩红。
“我想过了,若我的身份不被人所察觉,我会如同寻常弟子般留在风吟剑宗,若是被人发现,我会自寻一死,绝不连累任何人。”
“你这孩子,还真是和你娘一样倔啊。”姚卓卿无可奈何,“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说‘死’。”
“你要带着那份希望,好好活下去,才能等到真相大白于世间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师父。”徐霄言点头,“只是我心中还有很多疑问。”
姚卓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您为什么要让我做首席弟子?”徐霄言望着面前姿容无双的男人,“您明知道,这样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方才那场闹剧,姚卓卿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而是放任它继续下去。
姚卓卿只是温和地笑着。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倘若我失手了,不敌荆师弟呢?”徐霄言继续追问。
方才的比试,他的确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并不知道荆师弟修为如何,可他一无所有,只能尽力一试。
姚卓卿认真地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为师也束手无策了。”
“……所以连您也并无把握,甚至不知道我是否修习过剑法,那为什么您就这么相信,我一定会得胜?”
“倒也并非毫无把握。”姚卓卿目光熠熠,“你不受幻境影响,说明你的悟性和洞察力远超常人,方才见你能够拆解剑招,便印证了我的想法。”
“或许您从我的剑法中,也能看出我会是取胜的那一方。”
“为什么这样说?”姚卓卿兴致盎然。
“方才和荆师弟的过招,虽然并不是我所学的那套剑法,可我却能知道他下一招会出什么剑式。”
“因为从前阿娘教我剑法的时候,告诉过我,剑意随心。”
比试剑法最首要的,并不是去观察错综繁复的剑法,而是观察一个人的心性和习惯出招的方式。
如此方能一击即破。
而他和荆师弟过招时,那剑法虽然他从未见过,可他仍能从那剑法中察觉到,和阿娘曾经授与他的剑法,有相似之处。
“所以我想,二位的剑法应该是师承一派。”
“既是师承一派,自然也知道剑招最薄弱的地方,破解之法自然也不在话下。”
阿娘教给他的,便是破局的关键。
“阿言,你很聪明。”姚卓卿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许,“可你知道吗?你胜或不胜,其实并不重要。”
“那您为何还……”徐霄言十分不解。
“若你得胜,所有人都会知道风吟剑宗出了一个天资卓绝的少年英才,而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少年就是他们苦寻的魔尊之子。”
“若我输了呢?”
“那就老老实实当个内门弟子,不过一次失败而已,又有谁会在意呢?况且风吟剑宗,已经好久没像这样热闹过了。”
徐霄言恍然大悟,在向看着姚卓卿的脸时,不由得在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狐狸的脸。
原来师父只是想看热闹了。
“那么苍灵引真的可以抑制我身上的魔气吗?藏在我左眼之中的魔气,想必也瞒不过您。”
昨夜的那几个修士惨死的场景令他觉得心惊胆寒,若是放任魔气在他躯体中肆意蔓延,他无法想象自己会给风吟剑宗带来怎样的灾祸。
而幻境试炼中会消耗大量灵力,灵脉本就薄弱,加之没有灵力庇佑,很有可能会被苍灵引的力量反噬而灼伤灵脉。
为防止苍灵引灼烧灵脉,往往要等三日后灵力完全恢复,才会将其施加在弟子们身上。
“不用担心,方才我给你的玉佩上施加了御虚印,能够吸收天地灵气,也能抑制住你身上的魔气,你要切记时时佩戴。”
“玉佩?”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的左眼才没有被魔气侵蚀。
徐霄言突然想起,昨夜的姚书毓,腰间似乎也有一枚玉佩,只是纹样略有不同。
难怪昨日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魔气了,原来是因为姚书毓身上的玉佩抑制了那股魔气。
而昨夜一场大雨,或许也将那些血腥的痕迹冲刷去了大半,想必也再难寻得他的踪迹。
“多谢师父,我记下了。”徐霄言拱手行礼。
“昨夜你的踪迹,还有那几名修士的尸身,为师已为你清扫干净,你已再无后顾之忧,但你的身份,一定要守口如瓶,哪怕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
和方才与他交谈的声音不同,此刻姚卓卿的嗓音沉穆而严肃,带着一宗之主的威严。
“包括念霖。”
【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出自《三国演义·第七十六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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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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