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没事吧?”
黑暗中,他听到姚书毓关切的声音。
他应该早就被那野兽拆吃吞入了腹中才对,或许是这黑豹动作极快,将他扑倒之后给了他一个痛快,让他还没来得及感知到痛苦,就陷入了黑暗。
但好在,姚书毓平安无恙。
可为什么感觉身上黏黏腻腻的,脸上还有点疼……
等等,不对。
徐霄言猛地睁开眼。
方才还凶相尽显的黑豹,此刻却异常温顺,正趴在他的胸膛上,亲昵地舔着他的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喉咙中还发出一阵舒服的呼噜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徐霄言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黑豹,方才它那凶猛的架势,摆明了是要吃掉自己……
“别担心,它是黑鹰。”姚书毓抚摸着黑豹头顶的毛发,放缓了语调,“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叫你等我回去吗?我在这里很安全。”
徐霄言脑中有些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姚书毓话中的意思,满眼震惊地看着趴在他胸膛上的黑豹,说道:“你是说……这只豹子是昨天那只黑猫?”
“是它。”姚书毓解释道:“昨夜还要多亏了黑鹰把你带回来,不然我还真的毫无办法。”
徐霄言恍然大悟,难怪姚书毓说把他带回来也没费什么力。
原来是这只黑豹将受伤的他驮回来的。
“原来也有你的功劳啊?多谢你了!”徐霄言摸着黑鹰的脸颊,见它舒服地眯起了眼,于是接着问道:“它是专门保护你安全的灵兽吗?”
既然黑鹰能够变换体型,那必然是灵兽无疑。
山林间时常有妖兽出没,而姚书毓没有灵力,用灵兽来保护他的安全倒也不奇怪。
“黑鹰是父亲送给我的灵兽,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但其实……也不过是和我做个伴罢了。”姚书毓的神色黯淡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它的体型大了些,行动有些不便,所以它平日里都会变作小猫的模样。”
何止是有些大。
徐霄言看着还趴在自己身上的黑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要散架了。
“看来它是真的很喜欢你。”
“哈哈……还真是沉重的爱啊。”徐霄言欲哭无泪。
好在过了一会儿之后,黑鹰又变作了小猫的模样,它好像是有些累了,蜷在姚书毓怀里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徐霄言用手背轻抚着黑鹰身后的毛发,心中的不安终于石沉大海,“没事就好,我还……”
我还很担心你。
方才他站在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一直以为宗门里倍受宠爱的小师弟,即便没有灵力,也会活得自在无忧。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予这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小师弟善意。
姚书毓是宗主之子,更是宗主座下为数不多的亲传弟子。
殿外的人虽然不多,可除了沈黎萱,竟没有一人出言制止荆景笙对他的奚落。
更像是无声的赞同。
妒恨、敌意的目光都尽数落在了少年薄弱的脊背上。
那一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在姚书毓身前,为他挡下那些流言蜚语和目光。
可当他看到姚书毓拦下正欲拔剑的沈黎萱时,眼中虽然仍旧平静无波,但他却在那双眼里窥见了寂寥的空山,是极尽嶙峋的春色。
是他不敢触碰的伤痛。
徐霄言顿住了脚步。
他到底要以一个怎样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呢?
是落魄逃亡的魔族余孽,还是横空而出的羡艳奇才?
若他此刻出现,也只会让姚书毓更加难堪。
可姚书毓离去的身影是如此的寥落,和那夜在烛火中的残影一样……
也和阿娘离他而去的身影一样。
莫名的慌乱充斥着徐霄言的心,直到跟随着那道身影来到竹林深处,看着他挽弓射出一支又一支箭,他才逐渐放下心来。
姚书毓射箭的时候,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姿。
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穿林而过的箭矢引风而动,朝霞将他的眼睫染作绯色,欣长身姿挺若竹柏苍松,射箭的姿势潇洒且自如。
他并不像是第一次拿弓的样子,搭箭拉弓的样子十分娴熟,只是动作略有生涩,使力也不够到位,射出的箭总是偏离靶心。
更像是许久未练习射箭,故而有些生疏。
徐霄言目光落在了那把弓上,短暂的疑虑过后,他便明白了一切。
姚书毓的弓,是材质上乘的灵弓,弓弦是由碧玄犀的筋制成的。
碧玄犀的筋韧性极佳,灵力充沛之人挽起来尚且费力,更何况是一个没有分毫灵力的少年。
徐霄言忽然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不会有人将灵弓赠予没有灵力修为的人。
只有可能,是在他尚能轻巧地将弓拉至满弦时赠予他的。
这说明姚书毓并不是从出生起就灵脉有损,而是日渐丧失了修行的资质。
姚书毓本该……也是和他一样的天之骄子。
余晖映落在姚书毓的肩头,像是衣袂上的一抹烟霞,徐霄言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他想看到姚书毓的眼中,也盈满璨若霞光的明亮。
就算没有灵力,只要技艺得当,也一样能够正中靶心。
于是他将这个清瘦的少年揽入怀中,教他如何才能命中靶心。
姚书毓实在是太瘦了,甚至抱起来都有些硌手,脆弱得仿佛就连极轻的触碰,也会让他骤然消逝一般。
可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倔强,那样的不服输。
终于,当最后一支箭射中靶心之时,徐霄言看到了令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笑容。
“没事就好。”徐霄言没有继续说下去,幸好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姚书毓的笑意很浅,目光注视着熟睡的黑猫,说道:“它平日里就喜欢这样吓唬师兄们,没被吓到吧?”
“没……没有。”
徐霄言只觉得耳根发烫,笑得有些勉强。
本来是想英雄救美的……没想到闹了个笑话。
“不过,谢谢你。”
徐霄言有些疑惑,明明方才没有任何危险,而姚书毓朝他微微偏头,浅浅地笑着。
“谢谢你教我射箭,还有保护我。”
那笑容令徐霄言有一瞬晃了眼。
“你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还成了我师弟,我当然要好好护着我师弟。”
徐霄言依旧笑着,那双墨色沉灼的眼中盈满了欣喜,像是清风拂过柳梢。
“你最好别在宗门里提这件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了,难免会……”姚书毓示意他轻声一些,在确认林中并没有其他人后才接着说,“会让你惹上麻烦。”
他明白姚书毓的意思。
人心难测。
“而且我们……也不能表现得太熟络。”
“那要我装作不认识你?见了你绕道就走?”徐霄言突然有了逗弄姚书毓的心思,笑着凑到他面前,“那我可做不到。”
“也不用那样……”姚书毓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现在不行,以后就……”
“我明白的,不会让你为难。”
见他耳根像是微微泛红,徐霄言也不再逗他。
“可你方才,好像唤了我的字。”姚书毓像是想起了什么,“除了我父亲之外,没人这样唤过我。”
徐霄言发觉姚书毓在问他的时候,眉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从那个表情中隐约猜出,姚书毓应该不喜欢别人唤他的字。
“……是师父告诉我的。”徐霄言只能如实告知,“你若不喜欢我这样唤你,我便不唤了。”
“没想到他会告诉你这些。”
姚书毓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头看向了怀中的黑猫。
“——阿毓,你在这里啊?”
一道男声响起,顿时吸引了姚书毓的注意力,只见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而后唤了那人一声“梁师兄”。
阿毓?
等到那人走近,他才看清是一个身着绛紫竹鹤锦的少年,戴着银纹面具,浅金色的长发垂落在腰际。
他像是没看到徐霄言一样,径直走到姚书毓身边,关切地望着他。
“来了怎么不找我,最近师兄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身子好些了吗?”梁知焕有些迟疑,“师父也很想你……你好久没来主峰了,去见见师父吧。”
而姚书毓却神色淡然,只是说道:“我只是来拿我的弓,不会久留,下次再说吧。”
话音刚落姚书毓便要转身离开,梁知焕便拉住了他的手腕。
“现在这个时候回去太晚了,留下来住一晚吧阿毓,你的房间一直都有人打扫。”
“不必了。”
姚书毓执意要走,可梁知焕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像是下了决心不让他离开。
“不要勉强他,留或不留,都是他自己的意愿。”
徐霄言将姚书毓拉过来护在自己身后,梁知焕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他的手在徐霄言的力度之下不慎脱落,尴尬地悬浮在半空中。
“你是谁?这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
面具之下那双眼异常冰冷,与看向姚书毓时温和的眼神截然不同。
“他是徐师兄,是宗主新收的首座弟子。”
这番话也是在提醒着梁知焕不要失礼。
“你就是徐霄言?不好意思,我失礼了。”梁知焕虽是这么说着,可却是用怪异的目光扫视着徐霄言的脸,“你脸上这是什么?好恶心。”
徐霄言这才想起方才黑鹰舔过他的脸,于是胡乱地抹了两把之后说道,“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你不要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
虽然是戴着面具,可徐霄言却感觉到梁知焕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迫他?!你懂什么?我明明是——”
梁知焕还想辩驳,却听见姚书毓缓缓开口。
“今夜我会在这里住下,剩下的,明日再说吧。”姚书毓不想再作僵持,也为了二人不再起起争执,“二位师兄也早些回去吧。”
“阿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而后梁知焕看着徐霄言,不情不愿地说道:“师兄,我先告退了。”
看着远去的梁知焕,徐霄言感到摸不着头脑。
梁知焕好像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有敌意。
“梁师兄只是不太会说话,其实他对我很好,你别太在意。”姚书毓将弓收起,便向他作别,“今日多谢师兄,那么我便不再叨扰了。”
徐霄言默默注视着姚书毓离去的身影,直到那苍蓝色的发带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昆墟的夜有些冷,疏淡月色映照棠花疏影,浅浅清晖曳落在屋檐之上的少年肩头。
或许是有些困了,徐霄言起身旋即稳稳落在庭院内。
正当他准备回屋睡个好觉时,一阵凛冽劲风袭来,几簇棠花闻风携落于肩头。
再回首时,一柄长剑已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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