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月色漫过回廊，徐霄言抱着尚有余温的油纸包，轻轻叩响了映雪阁的门。

一下，两下，还是无人应答。

第三下叩门声还未落下，门扉忽然由内打开，伏在他肩上的黑猫也顺势跳下，只见姚书毓淋着一身月光立在廊下，皓白的长发披散于肩头。

夜色寒凉如水，倾泻而下的月华流淌在姚书毓衣袍上的祥鹤流云纹样间，犹如莳花疏影聚落于霜天。

“师兄？你怎么来了？”姚书毓声音像是被寒霜浸透，听不出话中的情感，“有事吗？”

“……我想来看看你。”

夜幕掩映下，庭院的灯火暗淡，姚书毓陷落在夜色中的侧脸忽明忽暗。

“来看我？”

徐霄言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或许姚书毓也觉得他很奇怪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自己还会想着来找姚书毓。

或许是因为，除了师父以外，姚书毓是他在剑宗里唯一相识的人了。

只要看到姚书毓，他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徐霄言怕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于是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是不是打搅你休息了？”

“没有。”姚书毓摇头，“好久没回来住了，还有些不习惯……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那你饿不饿？”徐霄言从怀中拿出那包桂花糕，“尝尝这个吧。”

“这是什么？”

“是萧霁安从山下带来的桂花糕……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是萧师兄给你的？”姚书毓望着那从没见过的糕点，眼神像是小鹿一般的懵懂，“桂花糕？我还从来没吃过。”

姚书毓拿起了其中一块，却没有急着咬下，而是仰头望向了漆黑的天际，一轮皓月在浮云中时隐时现，远处似乎有烟火炸开，是山门之外才有的绚烂。

“想看烟火吗？”徐霄言突然开口。

“不行……师父他不让我……”姚书毓神色一滞，“如果被人看见的话，会连累你受罚的。”

“现在大概是戌时三刻，应该正是换岗的时辰，我来的时候并有没看见巡夜弟子。”徐霄言截住他的话头，指向了西边的一座角楼，“那里应该是风吟剑宗最高的地方了吧？我想，上面的景色应该会很不错。”

“要不要上去看看？”徐霄言笑意盈盈地看着姚书毓，等着他的回答。

姚书毓有些讶异地望向了徐霄言，那双翡色的眼中泛起了深邃的波澜，而后他不带一丝犹豫地点了点头。

徐霄言了然一笑，而后揽过姚书毓的肩头，带着他轻巧地跃过重檐，稳稳地落在了角楼之上，冷风掠过青色的砖瓦，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了姚书毓的身上，两个人就这么在檐角坐下。

山下星河蜿蜒，绽开的烟火在夜色中逐渐落下帷幕。

看着姚书毓终于咬下第一口，徐霄言迫不及待地问道:“好吃吗？”

“很好吃。”姚书毓应答着，细碎的糖霜沾在唇角，“你怎么不吃？”

“刚才吃过了，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他用绢帕拭去姚书毓唇边亮晶晶的糖霜，姚书毓像是愣了一下，但是并未抗拒他的动作，只是专注地享用着手中的桂花糕。

浓重的夜色下，他就这么温柔地注视着姚书毓，看着他慢慢地咀嚼着，而后一块接一块地拿起。

“你喜欢就全都吃了吧。”看着姚书毓满足的模样，徐霄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若是以后有下山的机会，我再给你带些桂花糕回来……就算是我的报答。”

“你好好养伤，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姚书毓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徐霄言笑着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包桂花糕逐渐变得所剩无几。

而后即便过了许多年，徐霄言也依旧记得师弟当时的模样。

是青涩而幸福的模样。

夜色渐深，两人依旧坐在屋檐上，徐霄言注视姚书毓的侧脸，盈盈月色下，姚书毓的面容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样清冷，看起来格外柔和。

他忽然想，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或许这样平淡而美好的日子，在日后还会有很多。

可徐霄言明白，自己要走的，可能是一条再也回不来的路。

似有若无的兰香触动着徐霄言的心弦，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姚书毓的脸。

就在徐霄言的手将要触碰到他时，姚书毓却突然转过了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师兄？”

徐霄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连忙收回了手，有些不自在：“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和师父长得真像。”

“如果……我像我娘多一些就好了，我还从没见过她的模样。”姚书毓垂下眼睫，神色变得有些寥落。

夜风吹打着徐霄言的脸，变作了刺骨的冰凉。

“对不起……我没想提起让你难过的事……”徐霄言有些自责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

他应该早就想到的，为什么师父没有和他提起过师娘，甚至同门间也避而不谈……

原来这就是那双眼里如此哀伤的原因。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娘了而已。”

看着神色哀伤的姚书毓，徐霄言的心绪也逐渐变得沉痛起来。

失去亲人的痛苦，在魔域覆灭的那日，他也感同身受。

他忽然想起漫天火光中，阿娘离去的身影是那样决绝。

尘封的记忆骤然苏醒，他想起了从前，阿娘是怎样安慰难过的自己的，像是将毒药当作了饴糖，用苦涩的舌尖回味着致命的甘甜……

再回神时，他已不知是从那一瞬突然揽过姚书毓的肩膀的，只是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别难过……我会在你身边。”

徐霄言轻声在他耳边说着，语调很轻很轻。

像是怕他回过神来之后，就会从自己的怀中仓皇逃离一般。

姚书毓起先还有一瞬茫然，而后便在他的怀里颤抖着，整个人都陷落进了徐霄言怀里。

徐霄言起初还以为姚书毓哭了，一直轻缓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但胸前的衣襟并没有变得湿润，怀中的姚书毓只是靠在他胸膛上，慢慢平复着心绪。

“我在……师兄永远都在。”

他将姚书毓抱得更紧，心跳声变得非常急促，比那呼啸而过的风声还要剧烈。

他好像听见姚书毓“嗯”了一声，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一般，连同那个温暖的怀抱。

只有姚书毓身上那股清幽的兰香昭示着，一切都是真实的。

两个人不知道沉默着相拥了多久才分开，姚书毓一直低垂着头，徐霄言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之前，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徐霄言觉得氛围有些奇怪，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

姚书毓微微抬头，迎上了徐霄言那双澄澈明净的眼。

他其实很想问徐霄言，他有没有复仇的念头。

他害怕那个梦会成真，害怕徐霄言真的会沾染无数杀孽，然后满身血污地在他怀中死去。

可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没有问出这个问题的资格。

他也只是从沈师姐那里听来了徐霄言的身世，双亲逝去，孤苦无依。

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徐霄言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痛苦，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他没有资格劝徐霄言不去恨。

徐霄言总是会对他笑，那笑容像是从未被世俗侵扰，尚未被血海颠覆，好像他永远都一个是无忧无虑的潇洒少年，揽星衔月，恣肆年少。

可这世间似乎从来都容不下意气风发的少年，总让人在尘世里蹉跎，在苍茫岁月中将锐气都消磨，生平尽是别恨离愁。

或许徐霄言的洒脱，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执着于惨痛的过往。

说到底，他所惧怕的事情，也只是一个梦罢了，说不定再过一段时日，他就会全然忘记。

难道是在宗门里待得太久了吗？自己竟然会畏惧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姚书毓不由得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多愁善感。

他确实思虑得过多了。

不管前路如何，那都是徐霄言自己的选择，只要……他不被仇恨蒙蔽双眼，不要将仇恨蔓延到无辜之人的身上，梦里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而且，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实在是太温暖了。

“我吃不下了，师兄。”姚书毓望着那包所剩无几的桂花糕，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师兄也吃点吧。”

“我也吃不下了。”徐霄言摇摇头。

“那剩下的你要怎么办？”

“放心，我有办法，绝对不会浪费的。”徐霄言朝他狡黠地眨眨眼，“困不困？困就回去休息吧。”

“嗯，回去吧。”姚书毓看着山下的一簇灯火逐渐熄灭，他们确实在角楼待了很久，也的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他带着姚书毓躲开了巡夜弟子，直到将姚书毓送回了屋内，他才不舍地离去。

“你早点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直至那声音飘散在很远的重檐之后，姚书毓才望向那扇门。

徐霄言走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是从来都没有推开过那扇门，只有离开时携带进屋内的冷风昭示着，他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