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赞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钟声,那钟声低沉而浑厚,敲打着所有人紧绷的那根弦。
为何夜晚突然鸣钟?穆冬不知道宫中的规矩……但异常便是不吉利的预兆。
只见荣赞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颤抖着跪下,“七殿下……殁了。”
穆冬倒吸一口气,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站不住脚。
穆无宴似是早有准备,一把拽住穆冬,沉声道:“别怕。”
穆冬的心仿佛坠入了深渊,又仿佛被关在了钟罩里,那一声又一声的敲得他喘不过气来,穆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只能紧紧抓住穆无宴,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钟声的余音久久不息,穆冬隐隐约约能听到有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与钟声紧紧缠绕在一起。
待到钟声完全停歇,荣赞才起身,请穆无宴去见皇上。
穆无宴盯着穆冬的眼睛,低声道:“什么都不要想,睡觉去。天大的事,都有爹在。”
但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
御书房灯火通明,门外跪了一地,还有两个人正在挨板子,惨叫求饶声不断。
穆无宴有些不适的收回眼神,正准备上小台阶,却被人一把抓住衣摆,“相爷相爷,救救奴才,奴才什么都没有做,奴才是无辜的!相爷!”
穆无宴低头看去,一个年纪轻轻的侍卫跪在地上,眼神惊恐,又带着希冀的望向穆无宴。
穆无宴从来不想承认自己有洞察人心的能力,那样,当他没有能力拯救一个无辜的人时,就不用太苛责自己。
那侍卫被冻得瑟瑟发抖,从七皇子出事那一刻起,他便一直跪着,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拉住穆无宴的衣角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那是他最后的生机了。
何其可怜!
何其无辜!
穆无宴半响没有动弹,荣赞转过头来瞧见,急忙大喝:“快来人,把他拉开!”
穆无宴摆摆手,示意荣赞不要管。他慢慢蹲下,问那侍卫:“你多大了?”
侍卫一愣,不知道穆相问这个做什么,他开口道:“奴才……十六。”
“十六啊……”穆无宴看着那张仍略显稚嫩的脸,真是以穆冬一般大的年纪。
“叫什么名字?”
侍卫有些惶恐道:“奴才姓张,单名一个满字。”
穆无宴感叹道:“生而为人,何其有幸……”
就在侍卫以为自己有救时,穆无宴拉开侍卫的手,缓缓吐出几个字:“奈何命运不公。”
总有人,要为这场或是意外,或是阴谋,陪葬。
荣赞等穆无宴进屋后,才转身,冷眼看着那侍卫,“来人,把他拖下去!”
穆无宴反手关上门,那门质地极厚,两扇门页合上,外面声音即使再嘈杂,也无法闯入室内分毫。
屋内只有谢慕一个人,他站在烛火无法照亮的一块地方,背身而立,那一块阴影仿佛隔绝着谢慕与外界,穆无宴缓步走去。
“皇上请节哀。”
“你来了……”谢慕长长叹了口气,才转过身来。
穆无宴看着谢慕脸上的倦容,一时哑口无言,准备好的言辞都融入到一声叹息中。
谢慕自嘲道:“朕这个父亲,是不是做的很失败?弄巧成拙。”
“皇上,切莫哀思过度,保重龙体……”
“小七到来是个意外,老五之后朕就没了再动后宫的打算……”想起小七,谢慕难得的露出了难以言表的悲痛,“小七是上天赐给朕的最后一个儿子,朕对他总是宠爱多过于苛求,只想他一世平安快乐……”
穆无宴终于忍不住,大步上前,迈过了君臣那道坎。他将谢慕紧紧的拥在身前,将他从那股万丈深渊的悲痛中一寸一寸的拉回人世间。
谢慕反手搂住穆无宴,紧紧的,嵌入自己一样的用力,像一个长久渴水的人,忽逢甘霖。
只有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愿意来到朕的身边,将你的怀抱赐予朕……
那一刻,谢慕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愿时间长些,再长些。
穆无宴替谢慕除下衣衫,扶着他躺上床,盖上被子。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一切都有臣在。”
谢慕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穆无宴,“你在这里陪我。”
“臣会一直在这里陪殿下。”穆无宴拨开谢慕眼前凌乱的碎发。
谢慕不知穆无宴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口误,这句话在他即位前,穆无宴常常对他说,那时他还是殿下,荆棘丛中,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谢慕蹙起眉头:“……这件事,会是他做的吗?”
穆无宴神色一暗:“或许只是个意外……别想那么多,歇息吧。”
谢慕在穆无宴的注视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平稳了呼吸。穆无宴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静静的陪着他。就那样坐了一个时辰,直到确定谢慕陷入了深睡中,穆无宴才悄悄的松开了手。
他轻柔的抚平谢慕沉睡中仍然紧缩的眉头,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身推门出去。
门外依旧是跪着乌泱泱一片人,左侧依旧传来板子打肉的声音,沉闷却又沉重,那些被打的人嘴里都塞着布,只能泄出细微的呜咽声。
荣赞正焦虑的走来走去,见到穆无宴出来,赶紧迎上去。
“陛下……”
“陛下歇息了。”穆无宴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跪着人身上,问荣赞,“怎么不送去戒刑所?”
荣赞道:“是陛下说,要亲自审问。”
穆无宴垂着眼,让人看不出他的思绪,他背着手,无意识的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半响才道:“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送去吧。”
荣赞有些犹豫,他不愿违背穆相的话,他知道穆相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任何一人,但他不敢违背陛下的意思。
“陛下哪有精力一一审问,待陛下醒来我会如实禀报。”
荣赞得了这句话,才敢有所动作。他可是巴不得送去戒刑所,问出什么问不出什么,便都与他无关。
一折腾,便也到了后半夜,穆无宴秉着承诺守了谢慕一个晚上,就在床边坐着,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穆无宴再睁开眼睛,早已日上三竿,他正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脑子有些昏沉,半响才忆起昨日之事,急忙起身。
荣赞跟着谢慕上朝去了,门外荣桦留守,听到屋内响动,便唤了人与穆相梳洗。
穆无宴用过早膳,坐在桌边定了定神,径自去了丹阳殿。
丹阳殿的宫人们说,五皇子一早就差人送来素服,请了穆冬一道去瑜贵人的琼琚轩,并与穆相留了话,午间会差人送穆冬回来。
见谢凌白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穆无宴也稍稍安心。事出突然,他昨夜靠在谢慕床旁思来想去,后宫形势变化必将牵扯前朝,七皇子虽年纪尚小不成气候,但或多或少会将紧张的继承权之争力量分散,随着七皇子的离去,前朝的争斗只怕会愈演愈烈。
穆无宴知道,这样的时刻早晚会到来,但,现在还不是时机!他必须阻止,或者放缓这一切。
一个人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显现……
琼琚轩
穆冬跪在谢凌白身后,前面依次跪着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按说七皇子是最小的皇子,即使是在灵堂,他的皇兄们并不用跪灵。
但二皇子带头,依旧选择为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跪灵。
瑜贵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婉丽的容颜,在七皇子灵前,默默烧纸,整个人宛若牵丝木偶,眼中毫无神采。
俪妃与其余几位妃嫔也在灵堂陪着瑜贵人,不论真情或假意,此刻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
整个灵堂除了念经的和尚,再无人出声。
下朝后,谢慕也来了。为七皇子上了三炷香后,伫立在前久久一语不发。瑜贵人烧完手中的一叠纸钱,在侍女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她挥开侍女,慢慢走到谢慕身前。
瑜贵人身着白色素服,额上缠着白色的额带,朝向谢慕福了福身,她抬头间面露凄婉,充盈的泪水早已流淌尽,只剩下凝固在脸上的泪痕:“皇上,臣妾的凌欣走了……昨日您信誓旦旦的跟臣妾说,凌欣会没事的……皇上,您不重诺。”
此话大逆不道,皇帝一言九鼎,谁敢质疑皇帝的承诺,那便是公然挑衅。
可瑜贵人眼中满是绝望,谢慕一动不动的站在她面前,看不出喜怒。
瑜贵人仰起头,娇小的身影在这一刻匹敌一切的力量,她的眼里再没有往日的唯诺与顺从,黑色的瞳眸直直的盯着谢慕,质问:“臣妾的凌欣,还那么小,他才五岁,早晨出门前还乖巧的在臣妾身边吃着黑米红豆粥,跟臣妾说,回来想吃牛乳糖,臣妾做好了牛乳糖,却永远也等不回来欣儿了……是不小心失足落水还是有人有意为之,谁也没有给臣妾说法。”
瑜贵人转身,环顾四周,眼神从俪妃,其他妃嫔上略过,落到众皇子的身上,那黑色的瞳孔像一滩死水,却又像深渊,令人生怖。
瑜贵人转向那装着她儿子的棺木,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这肮脏不堪的后宫,我受够了。皇上,您不重诺,可臣妾……一诺千金。”
说罢,瑜贵人没有自己留一条生路,一头撞向棺木。
谢慕还没来得及拉住瑜贵人,一声巨响,瑜贵人倒在棺木旁,血沿着棺木低落。大片的血从她的额头涌出。
离得最近的俪妃发出惊叫,被吓得连连后退,瞪大的眼睛里映着瑜贵人的惨相。
“叫太医!”谢慕厉声喝道,顾不得长袍染血,一把抱起瑜贵人,众妃嫔们自觉让出路,看着谢慕将瑜贵人抱进了内室。
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太监们搀扶着拉拽的,没有人敢磨蹭一刻。
一盆盆血水从内室送出,太医们围着杜太医商量法子。
谢慕没走,皇子们也不敢走。大家各自找了地方待着,不远不近的,随时等待消息。
穆冬亲眼见着瑜贵人一头撞在棺木上,棺木上留下的血深深的刺进他的眼里,他紧紧的攥着拳头,捏出满手也不知道。
穆冬胡乱的跑着,窒息感如影随形,他抓着自己的前襟,狠狠的喘息着。
事情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穆冬一拳砸在宫墙上,一拳接一拳,仿佛疼痛才能他心里不会那么难受。
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母亲可以为了孩子,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让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
穆冬头抵着墙,失声大哭。泪水流出便冻成了冰,凝结在脸上。源源不断的热泪将泪痕融化再覆盖,火热与寒冰反复焦灼碰撞,将痛苦刻画进面容。
不知哭了多久,一个小宫女听到声响,探头探脑的过来,刚想出声,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连忙行礼:“见过五殿下。”
穆冬收了声,看了小宫女一眼,他用袖子胡乱的在脸上抹了几把,才慢慢转身看过去。
谢凌白默默的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轻轻抬手一挥,那个小宫女连忙退走了。
谢凌白走上前去,像是没看到穆冬脸上凝固的泪痕与哭红的眼睛,他牵起穆冬的手,微微叹出一口热气:“回去吧。”
穆冬任他牵着,温暖的触感从相握的地方传来,冻成冰的手慢慢回暖,连指腹的茧都柔软了下来。
谢凌白一身白衫,披风缀着一圈深色的毛,在冰天雪地里,像是一只孤傲的雪狐。
穆冬想要抵在他的后背上,埋进那柔顺的毛发里,让衣衫遮住他的眼睛,吮吸他的泪水。
谢凌白转过头来,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说话。
“我后悔了,谢凌白,”穆冬停下了脚步,微微仰头,眼含泪水,欲落未落,“我不该来的。我看不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瞧不上兄弟阋墙,父子成仇,见不得生死别离,香消玉殒。我是南望平原的马,南望山的鹰,不是谁手中的棋子,互相倾轧的工具!”
谢凌白握着他的手一紧,心有些慌了。他以为穆冬什么都不懂,可突然间,他发现穆冬似乎变了,不再是那个笑起来无忧无虑的少年。
那干固的泪痕和通红的眼,都昭示着,不谙世事的少年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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