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林洛感觉自己呼吸都变得微弱了起来。

他做错了事，想极力要隐瞒些什么，可整个人又像是完完全全透明的，有心无力，什么也瞒不住。

无论做什么都是多此一举，可他还是“明知故犯”。

林洛挤出个笑，说：“当然记得，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回水合村，我们一家人……”

“一起好好生活。”

洛文英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静，貌似没生气，只是皮笑肉不笑道：“你都那么高调跟所有人出柜了，却还要想着怎么瞒我吗？有什么意义？”

“还是说，你本来也没打算瞒我。”

她将头偏向另一边，自嘲道：“我走了你不是更高兴，何必把我拉回来。”

果然，雪崩了，一时头昏脑热网上纷飞的“官宣”信息，怎么可能一点也传不到洛文英耳朵里。

“不是的……”林洛下意识就要辩解，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有错，确实百口莫辩。

出柜、喜欢男人是真，这是他与周挽的“两情相悦”，是他对周挽的承诺与责任。

可答应不再跟男人纠缠不清，也是真，这是他跟洛文英的约定。

甚至，这个约定还曾将奄奄一息的洛文英给拉了回来。

这两者本就是悖论，林洛说破了天也无法在其间平衡，情绪上头时他忘了要先处理最本质的问题。

“……我错了。”林洛垂眸道。

洛文英看向他，林洛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说：“我答应您的没做到，是我的错，但我也只认这一个。”

“喜欢周挽……我没有错，也不后悔。”

洛文英忽然大笑了起来，自己支着床沿坐起身，林洛上前要扶她，被她拍开了手，硬撑着坐直了身子。

“既然这样，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洛文英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整个人有气无力，“你就该直接放我走，免得给各自找痛苦。”

林洛沉默了一会儿，“……您一定要逼我吗。”他声音里带了些哀求。

“到底是谁逼谁！”洛文英吼道。

她双目赤红，瞪着林洛，眼神全是仇恨，“我今天话就撂这儿了，你选他就别想留着我！”

“林珅是因为你死的，我要是死了，”她咬牙切齿说着心底最深的仇恨，梗了梗脖子道：“凶手也是你。”

林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很陌生，又莫名地想笑。

小时候他跟隔壁大孩子打架，给人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对方家长先来一步，直接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

林洛就那么捂着被踹的地方，一声不吭，也不哭，死死瞪着那人和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大孩子。

洛文英后一脚才到，看见林洛被那家长拎着领口按在墙上，她二话不说，抄了拖鞋一巴掌就拍在那人背上。

那人吃痛，手上一松，林洛也就自然被放了下来。

对方是个壮汉，洛文英一米六都不到，看着就营养不良，瘦小又文文弱弱的模样。

林洛双脚落地的时候都懵了，望着挡在他身前的瘦弱身影，第一次生出些敬佩来。

他们家的“强者”是生为Alpha的林珅，打基因里带着的东西就决定了Alpha一定强于Omega，以及男强于女。

这是林洛所受到的主流教育中，潜移默化朝他们灌输的意识。

林珅从不允许身为男孩儿的林洛受点儿小伤就哭哭啼啼，受到一些林珅“大男子主义”思想的影响，林洛养成了硬扛的性格。

他觉得男人不能轻易示弱。

那年他6岁，第一次从文弱的洛文英身上看到了——坚毅、勇敢不是Alpha、男性的专属。

洛文英转身在他身上查看了个遍，焦急道：“有没有事？”

林洛愣怔地说：“没，没事。”

直到洛文英的手按在了他侧腰上，他才没忍住“咝”了一声，下一秒衣服便被掀开了一角，一大片乌青暴露在空气里。

洛文英转身指着对面的壮汉骂道：“你一个大人打小孩儿？！”

那人不以为意，把自己小孩儿拉到身前，“你还好意思吵吵了，你看看你家孩子给我家孩子打成什么样了都！”

那小孩脸上全是伤，在他家长添油加醋的讲述里，谁看了都觉得肯定是林洛的错。

林洛忽然也不想解释了，打架之前他说了那么多，那群大孩子不也没听，非要抢他的东西，不给就先给了他一拳。

反正也没人会听，索性不说了。

林珅就说过，与其向别人解释，不如提升自己的本事，用真本事让别人闭嘴。

可他已经把人打趴下了，貌似依旧不好使。

洛文英蹲下身，问林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把整个事情前因后果跟妈妈说说吗。”

“您会信吗？”林洛问。

“当然。”洛文英说，她摸了摸林洛的头，极尽温柔，“如果被欺负了，一定要说出口，不然怎么帮你出头。”

“不要害怕，也不要委屈自己，遵从你的内心吧，儿子。”

林洛疑惑道：“你要帮我出头？”

可在家的时候无论林珅怎么教育他，她都只会默不作声诶。

林洛想了想，还是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然后不慌不忙脱了上衣，整个上半身布满了多处青紫。

大家看了大孩子脸上的伤当然会觉得是林洛在欺负人，毕竟他不屑于玩儿阴的，拳头全都朝着人脸上去的。

见了那一身伤，对方家长也不说话了，沉默了半天，狡辩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家里打的。”

“我看那伤也挺旧的。”

林洛说：“有一些是旧伤，”他低头一一在自己身上数着，“但是这些是刚才被他打的。”

他老成的模样看得周围围观的一愣一愣。

就连洛文英都愣住了，“你哪儿来那么多旧伤？”

“跟爸爸去练拳的时候留下的，”他想了一下，补充道：“不疼的。”

洛文英平时工作忙，她懊恼道：“你怎么也不说……”

对方家长见势又说了几句撇责任的话，大抵就是“你们怎么确定是我孩子打的”之类的话，说完就准备开溜。

洛文英反手就报了警，调解都调解不开。

“没有真正受伤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疼。”洛文英说。

后来林珅来接他俩的时候，林洛已经睡着了，梦里依稀听到他们两人貌似吵了场大架，之后他又发了场大烧。

不过醒来之后，两人看起来都像没事人一样，林洛也就没在意了。

而从那之后，他也没在家附近见过那群大孩子。

如果说洛文英对他曾经有过维护的话，那么如今这样，纯是自己活该。林洛想。

林洛苦笑道：“您别这样。”

洛文英沉默着，没有丝毫要松口的意思。

不知僵持了多久，最后林洛还是叹了口气，“您先休息，我还有点儿工作要处理，先让护工来照顾你。”

说着，他就推门走了出去，跟门口的护工交代了几句。

他从长廊尽头的黑暗中走向护士站的光亮里，又从光亮中走向了医院外闪着无数霓虹的黑暗中。

「洛哥，我好想你。」

社交软件里弹出了一条信息。

林洛还没来得及回答，紧接着又发了好几条过来。

「我用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周德川没收我手机，我聪明吧嘿嘿。」

「等他气消点儿了，我就去找你。」

后面跟着几个不符合周挽性格的可爱表情包。

林洛把烟塞回了嘴里，双手拿起手机，垂眸编辑了好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

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来来回回闪了好几分钟，然后又忽然消失。

周挽耐心等着，直到输入中彻底消失，心里的隐隐不安徒然感暴增。

他焦急地发出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林洛也没锁屏，就呆呆看着手机界面上和周挽的聊天对话框。

头顶的月光、远处的霓虹、以及手机屏幕里跟周挽有关的光亮，全都映在了他的眸子里。

由烟的星点光亮将其点燃，于是所有的光都杂糅成了一团。

周挽的电话打了过来，闪烁了好几下，直到熄灭，林洛也没接起。

紧接着，又是接二连三的电话打了过来。

林洛一个也没接。

大概十分钟后，电话再也没打进来了，可对话框里忽然弹出来一条信息。

「我现在就来找你。」

林洛抽完最后一根烟，摁灭，双手捧着手机，不急不慢敲道：「别来。」

「你在家多陪陪你爸，我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周挽直接打开语音输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林洛最后一条信息发了过来。

他说：「求你了。」

于是周挽松开了语音输入按钮，直接将一长串话都删除了。

说完林洛就直接关了机。

他转过身，重心全都依靠在身后的围栏上，仰头看向头顶的天，整个人无比轻松。

楼顶风大，凉快，城市的喧闹离得很远，安静离得更近。

林洛自然伸出了手，感觉天低得能让他的手摸到月亮。

今晚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将云都照透了，黑夜被月光晕染分层，让月光侵占的部分发白，被星星侵占的部分闪亮。

最终还是没成为属于自己的黑。

远处写字楼里还亮堂堂，街上小贩叫卖声也没个停，正回家路上的白领拎了一大兜零食，晚辅刚放学背着比人都大的书包的小孩……

抬头低头所见所闻，都不缺乏努力活着的人。

没有谁比谁更惨，只有谁比谁更幸福。

而幸福的源泉都来自于谁的未来更令人憧憬。

似乎人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奔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所有人都必须牺牲当下才行。

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悲伤时笑，开心时哭，总是在违心。

林洛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楼，他也无法一直躲在楼顶逃避现实。

林珅走后，他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慢慢弄丢了林珅教给他的——面对一切的勇气的。

“那个……”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林洛垂眸看向天台大门处。

声控灯还亮着，那人背光站立，整个人瘦高，病号服挂在他身上都皱巴，松松垮垮，看着一点儿也不精神。

“请问您是林洛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