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毂与铁轨撞击的节奏,由急促明快,逐渐拖沓、迟缓,最终在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声中,彻底归于沉寂。烟屿,到了。
沈清弦提着简单的行囊走下火车,一股与江南水汽截然不同的、带着咸腥与凛冽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灌满肺叶。这不是温婉的、浸润式的潮湿,而是一种弥散的、无孔不入的潮润,仿佛空气本身都是由极细的水珠凝结而成。
站台很小,旧而安静,像是被时光遗忘在此地。举目望去,天色是一种恒久的、缺乏层次的灰白。巨大的、沉默的雾,如同某种有生命的活物,从海上漫涌而来,匍匐过码头,淹没低矮的房舍,缠绕着远山模糊的轮廓,将整个小城温柔而又固执地拥在它灰蒙蒙的怀抱里。视线被严格地限制在几十米内,再远处,便是混沌一片,天地不分。声音也被这厚重的雾霭吸收了,人语、车鸣,都变得含混、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粘稠的、缓慢流淌的蜜糖,抑或是完全停滞的。没有江南那种即便在雨中也能感受到的、万物生长的躁动与生机。这里只有存在,一种近乎原始的、放弃了挣扎与追问的、静默的存在。
沈清弦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咸润清冷的空气直抵胸腔,带来一种微妙的刺痛感,却也奇异地涤荡了长途旅行的疲惫与从江南带来的最后一丝黏腻。他叫了一辆看起来颇有年头的三轮车,说出了那个早已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地址。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脸上刻着风浪与日晒的痕迹,只是点了点头,便蹬起车子,吱吱呀呀地融入了浓雾之中。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街道狭窄而曲折,两旁是低矮的、色彩沉静的旧式建筑,墙皮多有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像老人脸上的斑。偶尔有渔船归航的汽笛声,穿透雾气,悠长而苍凉,如同鲸落时最后的悲歌。行人寥寥,步伐从容,脸上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们的身影在雾中显现,又很快被雾吞没,如同浮光掠影。
这里的一切,都与江澄秋那幅《荒原》带给他的灼热、激烈、近乎痛苦的冲击感,截然相反。这里是冷却的灰,是极致的静,是情感的真空。沈清弦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那样一个灵魂深处燃烧着烈焰的人,如何能长久地栖息在这样一片几乎要将一切热情都冷却、一切声音都消弭的迷雾之中?
“遗光”书店,就在一条僻静斜坡的尽头,几乎要与浓雾和斑驳的墙面融为一体。门面比想象的还要不起眼,木质的门板饱受海风侵蚀,颜色深暗,上面的字迹需要用尽目力才能辨认。那是与“渡”画廊牌匾如出一辙的瘦硬行书——“遗光”。
遗落之光。遗世之光。还是……遗忘之光?
这个名字,在此刻的沈清弦听来,充满了无尽的、耐人寻味的可能性。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会发出“吱呀”呻吟的木门,走了进去。
一瞬间,外界所有的天光(尽管被雾削弱)、声音、海风的气息,都被隔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浓稠的、属于“过去”的沉静气息。
那是旧纸、霉斑、油墨、灰尘,以及漫长岁月共同酿造出的、复杂而沉郁的味道。光线极其昏暗,仅靠几盏老旧的白炽台灯和壁灯,在无尽的书籍峡谷中,开辟出几小块温暖的、椭圆形的光域。书店内部比从外面看要深邃得多,顶棚很高,书架直抵天花板,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无数沉睡的灵魂。书籍堆放得看似随意,却又有其内在的秩序,地上、墙角、窗台,凡有空隙之处,皆是书山文海。时间在这里,仿佛以一种物理形态沉积了下来,每一寸空气都带着重量。
沈清弦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他像一条鱼,悄然滑入这片深沉的、知识的海洋。
便在此时,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两排书架之间,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整理着高架上有些凌乱的书籍。
那是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穿着灰色的、质地柔软的旧毛衣,袖口有些磨损。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浸式的专注。抬起手臂时,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像收敛的蝶翼。他的手指修长,拂过书脊时,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皮肤,将那歪斜的书籍一一扶正,指尖偶尔在某本特别的书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无声地交流。
他整个人笼罩在书架顶端一盏小灯投下的、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褪了色的古典油画。安静,疏离,与这书店的古旧气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他本身就是这里的一部分,一件会呼吸的、活着的藏品。
沈清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那背影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沉静得像一口深井,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其深处的秘密。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书店里一位寻常的、专注的店员或读者。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侧脸,只是觉得那身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与这烟屿小城气质相合的倦怠与淡漠。
他们之间,隔着不过数米的距离,隔着流淌的、缓慢的时间,隔着无数沉睡的文字与思想。空气中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微响,以及那身影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沈清弦悄然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被一排关于海洋生物图鉴的旧册所吸引。他的衣角,轻轻擦过一旁堆叠的书籍,带起几不可察的微风。
而那整理书架的身影,在沈清弦转身的刹那,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停顿。但他并未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下的书籍,将一本厚重的、皮面的《海洋古生物学辞典》,推向更深处,与其他书籍严丝合缝地并列。
一次命运的擦肩。
寂静无声。
波澜不惊。
沈清弦在“遗光”里流连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书架之间,手指拂过不同年代、不同语言的书籍,感受着皮革、布面、纸张各异的质感。他抽出一本泛黄的、关于海雾形成原理的气象学著作,又翻开一本带着插画的、十九世纪航海者的日记。他并不急于寻找什么,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被时间浸泡的氛围里。
这里像是一个避世的完美巢穴,足以让任何人忘记外界的喧嚣与烦扰。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何江澄秋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似乎连最激烈的痛苦,也会被这无边的寂静与陈旧所稀释、抚平,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然而,他心底那簇被《荒原》点燃的火苗,并未熄灭。这寂静与冷却,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幅画,以及画者灵魂深处的灼热。这是一种奇异的张力,存在于这书店的静谧与他内心的追寻之间。
期间,他曾数次瞥见那个灰色的清瘦背影,在不同的书架间移动,整理,或是静静地站立阅读。他们像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行星,在这片书籍的宇宙中,遵循着各自的轨迹,偶尔靠近,却从未产生真正的交集。
直到窗外的雾气颜色转深,由灰白变为沉郁的铅灰色,预示着黄昏的降临,沈清弦才感到一丝疲惫。他在靠窗的一张旧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陷了下去,发出承受重负的呻吟。窗外,雾气更浓了,几乎看不到对面的房屋,世界缩小到这方小小的、灯火温暖的窗前。
他需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他站起身,准备去向柜台后的那位老先生(他之前注意到一位戴着老花镜、一直在安静记账的老者)打听一下附近的旅店。
就在他走向柜台的时候,那个灰色的身影,正好捧着一摞整理好的书籍,从另一侧走向柜台后方的小门。他们再次于柜台前,短暂地交汇。
这一次,距离更近。沈清弦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清茶和一丝凛冽海风的气息。他甚至能看清对方低垂的眼睫,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以及那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下颌。
那人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他将书籍轻轻放在柜台上,对着老先生微微颔首,便转身,无声地消失在了那扇通往内室的小门之后。
自始至终,沈清弦未曾看到他的正脸,未曾与他的目光有过片刻接触。
他像一缕烟,融入到了“遗光”书店更深的背景之中,了无痕迹。
沈清弦并未在意。他向那位慈祥的老先生询问了旅店,得到了一家名为“听涛阁”的、离此不远的民宿地址。老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眼神温和而有些浑浊。
道谢之后,沈清弦再次看了一眼那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的书店,然后推门,重新走入烟屿那永不消散的、潮湿而温柔的迷雾里。
他找到了“听涛阁”,一家同样古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民宿。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中年妇人,为他安排了一个面朝海湾的房间。虽然此刻窗外只有翻滚的、无止境的雾,但他能听到隐约的、持续的海浪声,像大地沉稳的呼吸。
安顿下来后,他站在窗前,望着那一片混沌的灰白。心中思绪纷杂。
他来到了烟屿,找到了“遗光”,甚至可能已经与那位神秘的、封笔的画家江澄秋,存在于同一片屋檐下,呼吸过同一片空气。
但他们尚未相识。
寻找,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这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迷雾中,一个人若真心想要隐藏,或许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然而,沈清弦的心中,却并无多少焦躁与沮丧。下午在“遗光”度过的时光,那种缓慢、沉静、被时间包裹的感觉,奇异地安抚了他。
他有一种预感,就像海水终将冲刷每一寸沙滩,雾气也终有散开的片刻。有些相遇,急不得,需要等待,需要恰当的时机,需要命运那不可言说的、轻轻的一推。
他并不急于去敲响那扇可能通往江澄秋的内室之门。他决定,像这烟屿一样,慢下来。他明天还会去“遗光”,后天还会去。他会在那里看书,感受,等待。
等待那缕被遗落的光,或者,等待他自己,成为那道光。
夜色,伴随着更浓的雾,彻底笼罩了烟屿。万籁俱寂,只有远方潮汐往复,如同这世界缓慢而永恒的心跳。
沈清弦在陌生的床上躺下,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江南的雨,也不再是《荒原》的炽烈,而是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安静整理书籍的、清瘦的灰色背影。
那背影,与这无尽的雾,与“遗光”书店沉静的气息,是如此契合。
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他千里迢迢,所要寻找的答案本身。
寻找与隐匿,渴望与回避,即将在这座被雾与海守护的小城里,上演一场寂静而悠长的舞蹈。
而第一章,才刚刚掀开帷幕的一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