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景元。
哪怕是他本人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还是会说,我讨厌景元。
我和景元之间的孽缘仔细说来竟然要从儿时讲起,世代相交的两个家族在同一时代诞生了两个勉强可以称作一句“天才”的子嗣,长辈碰头难免要对此多说几句。而在我这里,景元始终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在长辈们眼里乖巧懂事又进退有度,天性聪颖且足智多谋,只有我清楚那个白毛的小屁孩演技不错,戏路子比台上那些耍花枪的刀马旦宽得多。
父亲时常在我面前提及景元,内容无非就是要我像他一样勤学苦练,哪怕没办法继承家中代代相传的一套枪法也该把对方揍趴下。我没理那个老头,继续蹿我的房梁,拿练习用的木枪当撑杆跳上墙头溜出去放他鸽子,而我有时候会在墙角底下看见景元——他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像一肚子坏水的狐狸,或者装作是无害大猫的老虎和狮子。他额前四处乱翘的白发长了不少,遮住了右边那半边的眼睛,只剩下左边那只金色的注视着我。
被他这样一看,原本跨坐在墙头准备下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为了避免现在就被火气上涌的老头抓住一顿臭骂,我干脆利落地跳下墙头,拉起景元就跑。
你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他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问,“犯了事的是你吧,小明?”
“我要是被爹抓住就说是你哄我去长乐天看影子戏的。”
景元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就这么点作用,背锅,甩锅,然后靠他乖巧的名声逃避惩罚。结束之后,我继续当混世魔王和街巷邻居之间的一方霸主,他回到家里当乖宝宝。为了让他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我甚至都同意他喊我“小明”这个蠢到炸的称呼。不过长辈从来都不会真的以为是景元跑来叫我放下枯燥的挥枪练习,爬上加筑到三人高的围墙跑去当一个普通人家里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只会觉得是我带坏了对方。毕竟我年纪不大,却可以说是凶名在外,从街头到巷尾,每一个小孩都被我揍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景元。
但景元是主动来找我的。那时候我都已经打算好,看在我们两个互相瞧见过对方抱着奶瓶,朝别人傻笑还尿裤子模样的份上放过他,结果未来的神策将军拎着一根比他高了半头的木棍:我们练练手吧。
我摆摆手,说不打不打,你要是被家里人发现和我厮混在一起又要挨训了。
景元家的长辈看我不爽很久,仅限于这方面。这或许可以算作是天才和天才之间尚未分出高下,就已经有人从旁评估起价值的行径,好像景元和我是摆在古玩店里等着有钱有闲的人花上一大笔钱去赌的石。自家有美玉,为了更突显其价值,必然要明捧暗贬一番其他人收藏的珍品,好巧不巧地,我就是那块被人贬低的烂脾气石头。
最后我还是和景元拿着木棍像开玩笑一样对打了几下,因为他说小明你如果连我都打不过要如何制霸一方。
“——你这样压不住小弟的啊。”
白毛的小屁孩脸上挂着从未褪去的笑容,眼睛里倒是没有半点对大姐头应有的敬意。实际上不用他多嘴,就冲着他在小弟面前喊我“小明”这件事我就要和他打一架。
之后许多年,有友人问起那次互殴——我直到现在还觉得那不过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又喜欢惹点事情出来的小屁孩的互殴——这事儿究竟谁赢谁输,我告诉他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他妈的竟然直到现在还他大爷的在和景元斗。
十来岁的时候,景元就拜师剑首镜流。而我为了和他对着干,或者说为了干脆眼不见为净,逃避很快又要到来的被迫的攀比而离家出走,给几个月都难以再见上一面的景元留下一封大意为“老子走了别太想我”的字条就告别罗浮跑去曜青。我在那里的云骑军里过了几年没有景元的安生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在庆功宴上喝高了酒,稀里糊涂登上战友们用来助兴的比武擂台,一个人一杆枪挑翻了包括我的战友,我的上司、我上司的上司和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在内的将领,甚至一度惊动天击将军。
领军因为听到响声,好奇地跑来看看情况,结果被桌上没怎么动过的酒菜和地上倒了一大片动弹不得的士兵吓了一跳,以为有匪徒趁着庆功宴发起敌袭。他看见提着长枪站在擂台上的我,一下子没认出来我是他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喽啰,我也没认出来他是我在普通士兵层级里几百年也见不上几面的上司,就把他当成又一个挑擂台的把他揍了下去。领军之后是都督,都督后面是校尉,曜青的云骑军领导层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被酒精上头的我单挑了过去。
最后站到我面前的是被喊来救场的天击将军飞霄。
我打不过飞霄将军,这是事实。
飞霄将军一杆子敲在头上痛得我两眼发黑泪水汪汪,这也是事实。
“你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帝弓七天将里威名赫赫的女将军就站在我面前,没计较我以下克上还克了不少上的过错,“‘罗浮’的泱明,是吧?”
“……是的,将军。”
多年以来惹事生非的经验教我在这种时候不要多问也不要多嘴,乖乖站好低着头准备挨骂就行,至于骂完之后那就又是仙舟的一条好汉。就在我准备贯彻糊弄到底敷衍全程的方针,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领罚,挥枪挥到天昏地暗的时候,我听见天击将军问我要不要当她徒弟。
我:啊?
没等我脑子转过来弯,回忆一番自己是不是耳朵突然失聪不太好使以至于产生幻听的时候,我听见天击将军说:镜流前段日子收了个徒弟,我看他资质不错,我飞霄要是收徒,怎么也该和镜流一般眼光。
什么时候答应的将军关于收徒这件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远在曜青竟然还能听见景元的名字就觉得晦气。
飞霄将军——现在应该改口叫师父了,她有一天无意间听到我一边用木枪狂戳草人,一边痛骂景元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就在饭桌上多问了一句我和被我痛骂的那个人有什么仇怨。得知我和剑首镜流的弟子完全可以说是传统意义上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之后又问我,那你们两个谁的武艺更厉害一点?
老实说,我不知道。
我和他自从上次拎着木棍开玩笑一样打了一架之后就再也没有切磋过。他家长辈怕我把他们家里的宝贝打烂,景元怕开始发育之后自己控制不住力气把我一下子掀翻。我当时听见这理由就没忍住,让他别再老娘面前说这种屁话,虽说我是逃了不少武艺上的加训,生理差异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这不代表我在景元手底下连三秒钟都撑不过去。瞧不起谁啊?
眼见着从我这里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结论,再加上师父她老人家本身也不太愿意承认镜流的弟子比她天击将军的徒弟优秀那么一星半点,于是她一口气干了壶里剩下的二两烧刀子,抬手抹了把嘴唇说下个月的望日,我和镜流要约一桌。得了令的我只能去当跑腿小妹,从师父堆在一起的物件里翻出联系用的玉兆,找到剑首大人的会话窗口,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给对方去了消息。对面回得很快,在疑惑飞霄怎么突然说话这么中规中矩的同时又添了一句“请务必把你新收的徒弟带来给我看看”。没等我在回复栏里打出一句“好的”,对面又说“景元很期待能够与儿时的旧友重逢”。
……景元我信你个鬼。
我甚至能够想象景元那个白毛男人在剑首面前装乖,让镜流以为我们关系真的亲如兄妹的样子。是不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不知道,反正在我看来我们两个如果真的要套上话本角色的设定,更应当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实际上我们两个是再相似不过的存在,只要面对面站着就像是在照镜子,同样心高气傲,同样不羁狂妄,一度到无法容忍他人挑衅的目光落到身上的程度。现在想想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和景元认识了这么久,我竟然只和他打过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架。
下个月的月初,远征其他星系讨伐丰饶民的任务不出意外又是大捷。之后收尾的工作已经没有必要让天击将军亲自过问,于是师父就提溜着我这个做徒弟的登上启航罗浮的星槎,一路上八卦了不少我和景元的往事。我倒是第一次发现在战场上砍人脑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天击将军竟然还有如此接地气的一面,只可惜她注定从我这里听不到任何有关男女之情的暧昧互动,毕竟我和景元一向热衷于当对方的父亲——虽然我们到现在也没能成功让对方承认自己是他父亲。
依照流程登陆仙舟罗浮,师父说既然正巧她来了,干脆亲自去向司舵驭空汇报这个月的战果,叫我先自己逛逛。仔细说来我也已有数十载不曾回过罗浮,哪怕征战时偶尔路过,我也从没想过趁着休假开一艘星槎回老家看看的念头。我不知道这算是近乡情怯,还是单纯的懒和薄情寡欲,在和战友们聊起故乡时,其他罗浮人先想起的是母亲扔进锅里的鲜肉馄饨,提着擀面杖或者扫帚教训自己要记得吃饱穿暖的妻子,家中三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的皮小子,再不济也是某位多情的歌女,至少不像我,提起罗浮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景元。
古国的老话说得不错,人最好还是别在背后念叨对方,否则一个转角就会撞上。在看见那头熟悉的四处乱翘的蓬松白毛的第一眼,我就下意识地挥动枪杆,照着他的脸上抡。枪杆自然是被他挡了下来,使出巧劲卸了攻击力度的同时脸上依旧是熟悉的笑容,他眨了眨金色的眼睛,问我是什么时候到的罗浮。
“怎么不用玉兆发个消息给我?我好去玉界门那儿接你。”
“骁卫大人日理万机,不劳烦您了。”
“哪里哪里,还是屯骑校尉您更忙碌些。”
旁边站着的狐人姑娘抖抖耳朵,显然是被我们之间特殊的问候方式吓了一跳,她说剑首镜流已经订了罗浮最好的酒楼,就等着我和飞霄将军入席。
“师父前去述职,请稍等片刻。”我收了枪,掏出玉兆给师父发了条简讯之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云上五骁之一的狐人姑娘身边,老老实实地接过景元手中据说是对方沿路买下的东西,当她逛街拎包的侍卫。但是我那一起长大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没准备让我嘴上也闲着,问东问西,先是问我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私房钱当旅费,然后问我非法驾驶星槎怎么没被逮进去蹲大牢。而他好像也没打算听我的回答,自顾自地从镜流每天让他完成基础挥剑五万下外加三组六千个的劈砍突刺训练说到我跑路之前留在他房间里的字条,给我描述家里的老头子发现我跑路快一个月之后有多跳脚。
小明,在曜青的日子不算好过吧——他走在前面开路,手里捏着一串被店家硬塞过来的糖葫芦——从早到晚都在征战,不是大捷就是在前往大捷的路上。飞霄将军恐怕想不到还要休养生息的事情,毕竟曜青在临时补给的时候都要顺带去讨伐一下丰饶民。
我没和他说,在曜青的日子其实过得挺快乐。没有莫名其妙的攀比,没有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景元。除去总是征战四方,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塞一口之外也没什么不好。要不然我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屯骑校尉呢。
“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景元,这话我不会告诉师父。”虽然我的确很想看他被天击将军揍一顿。
对方闻言只是笑笑。
仙舟人普遍长生,我和景元离家到现在也不过几十年,对于拥有漫长岁月的罗浮人来说,我们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拔高了个子又长开了面容而已。就像罗浮记得如今已经在云骑军中身居高位的景元,罗浮的小孩也同样记得他们曾经的大姐头,否则他们也就不会在看到我竟然和景元走在一起的时候那副仿佛见了鬼的样子。
我瞥了眼神色扭曲的当年的跟班之一,问景元:小时候我和你的关系看起来有那么差吗?
——不差,但也没那么好。
也是,就我们两家的长辈那个态度,在旁人眼里我们两个一见面没有打一架大概都是善心大发——等一下,刚遇见的时候好像的确差点打起来。
景元和我关系没有寻常的青梅竹马那样好,却也不算差,至少是可以相互顶缸背锅的交情。在他的名字总是被长辈念叨在耳边之前,我其实还是挺喜欢和他一起玩的,毕竟同龄人里就他看起来像长了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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