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闭眼听着窗外那潺潺雨声。
小时,她倒是常盼着下雨,看着那雨滴落在池塘的荷叶之上,又看着那野鸭子在荷叶下嬉戏,竟是禁不住格格笑出声。那时,她确是被这宫里大大小小宠着的。皇婆婆常是左手揽着阿戬,右手揽着她,听那宫女弹着琵琶,唱着前朝的旧事,不觉间就流出泪水。那时的她还小,凑到阿戬耳旁,悄声说道:“阿戬,你快看,皇婆婆流泪了。”
阿戬虽是比他小上两月,却是比她伶俐懂事多了,亦是低声道:“皇奶奶是听到这些乐曲才伤心了。”她似懂非懂的点头,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大殿里那些悲凉的女子。
那时,她不怎么喜欢阿珣,只是因着他不言不语的,并不若阿戬那般爱逗自己笑。
也是如此的雨天,他们躲在佛香殿,坐在那蒲团之上,看窗外冷雨潺潺。阿戬耐不住寂寞,挑衅道:“阿珣,你那笨师父又传授了你哪些招式?”
阿珣冷眸一凛,冷冷说道:“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此话正是合了阿戬的婉转心思,也就笑道:“阿初,你好好看着,我和阿珣,谁要是输了,就要把《左传》抄上百遍。”她乐得做那看客,拍手叫好。
阿珣不屑瞪她一眼,她狠狠的瞪回去,又朝他伸舌头做鬼脸道:“必输无疑,必输无疑。”
阿珣并不理她,只是皱眉到大殿中,在阿戬不远处站定。
秋雨淅沥,殿内,左勾拳,右踢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到最后,阿珣和阿戬不是在比试武艺,反而是扭打在一起。
她失了兴致,又害怕他们受伤,皇舅舅又是一顿责罚,不觉朝那大汗淋漓面红耳赤的两人吼道:“不要打了。”
阿戬听到她说话,慌神,却是瞬间挨了阿珣一拳,她气得直跺脚,却是拿起地上的蒲团,就扔了过去。
醒悟,阿珣停下,她却是瞅见阿戬侧脸的黑紫,不觉气恼,不言不语,只是狠狠的瞪着。
倒是阿戬,并未当回事。走近她,笑道:“阿初,我们谁输谁赢?”
她瞥了不远处的阿珣一眼,凑到他的耳旁,低语。
阿戬浅笑,阿珣却是不屑道:“你们鬼鬼祟祟些什么?”
阿戬回身道:“阿初说赢的是我。”
阿珣不服气,冷哼道:“为何?”
她回道:“没有为何,你输了就是输了。”
他甩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折回,恶狠狠的说道:“你们别犯在我刘珣的手里,不然我决不轻饶。”
她和阿戬忍不住笑,这宫廷里,谁不看他们三分薄面,就凭他刘珣,怎会敌得过他们。阿戬看着他愤愤而去的身影,笑道:“阿珣,你可别忘了抄书,不然就真的成了言而无信之人了。”
雨雾中的他冷身伫立,回道:“我当然不会言而无信,只你们也没说这书何时抄完,我就是把笔墨纸砚带到坟墓里,你们也管不着。”相对无言,自作聪明,反而是被狡猾的刘珣摆了一道。
而今,她再也听不得这冷雨。
从何时,他们渐渐的好上。不再那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死我活剑拔弩张。
记得,在那个荒然寂寞的凉秋,孤雁北飞,落叶萧索。这偌大的皇宫,灰墙砖瓦,冷落寂寥。她站在福乐宫的栏杆旁,看着宫外,昏黄天,碧云地,陌上尘飞,桥下生烟,不觉怅然。未及中秋,阿爹北征归来,她随娘亲回家。
阿爹一生戎马征战,听惯了塞外胡曲,见多了大漠雪山,伤情处,满是沧桑悲怆,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潮湿了双眼。她尚是不甚懂得,拽着娘亲的衣衫,疏离的看着一身盔甲戎装的文将军。夜晚掌灯时节,她已是熟悉。倚在他的臂弯里,看着几上他的刻着梅花的铜铸长剑,听着那遥远边塞的故事,渐入梦乡。
岁月悄然而逝。回宫时,已是次年开春。一路繁花盛开,杨柳冉冉。轻燕横斜,飞入人家。
到了仁寿宫,方知阿戬前日随皇舅舅去叶蒲苑打猎,不慎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胳膊。
她辞了皇婆婆和娘亲,急匆匆去看受伤的阿戬。
长信宫依旧是如此沉静,殿前人影也无,那些侍卫宫女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她坐在殿前石阶之上,托腮看庭院里那一树白玉兰,花瓣稀疏,又被细雨打湿些许,不胜娇弱。她知阿戬定是在房里,也就唤着,“阿戬,我过来看你了。”无人应答,她心生犹疑。起身,悄无声息,推开那两扇紧闭的门。
“阿戬,你说你去过长安街的红楼,我偏是不信,你是怎的瞒过宫里的侍卫,偷偷溜出去,又是怎的进了那红楼,红楼里的姑娘又是怎样的?”
“阿珣用五十两黄金,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那天晚上,我们换上侍卫的衣服,坐上徐将军的马车,冠冕堂皇的出宫。到了红楼,自是有人接应。老鸨识相,看几位爷风度翩翩,不像是小家小户出身,又得了阿珣的银钱,忙不迭好酒好茶招呼着。那里的姑娘,自是没得说。娇俏妩媚,风流性情,只还是多了几分世俗气息,近不得。”
彼时,她站在屏风之后,看到阿戬躺在软榻之上,临清王叶竟的女儿叶葳蕤靠在阿戬的身上,千娇百媚,莺声燕语。不觉暗自神伤,只短短几月,阿戬已是和别的女子如此的亲近。她未打扰,悄然离去。
庭院里,木槿端着汤药,呆傻看着她,想必已是猜到。她粲然而笑,问道:“阿戬的伤势可是好些了?”木槿恭敬回道:“姐姐费心,太子的病已是好多了。”她又道:“明儿我过来看他。”木瑾浅笑,她离去。
窗外依旧是冷雨无情。
宫廷的黄昏,夕阳落在碎石小径。晚风拂过,路旁桃树,花瓣坠落在地,胭脂的红,妖艳妩媚。她呆傻坐在池水旁的矮石之上,看碧水里,野鸭戏水,飘萍残碎。
“怎么没陪着你的阿戬?”悠悠嗓音传来,她不回身,也猜得出是谁站在不远处。
她不语,他悠然坐到她的身旁,浅笑,“阿戬有葳蕤陪着,你被冷落了。”
她恼恨,看着他的幸灾乐祸,回道:“要你管。”
他捻起碎石子,扔到池水里,惊起一对鸳鸯。
沉静许久,她看着枝头疏朗弯月,凉澹澹,不觉问道:“阿戬怎的和叶葳蕤厮混在一起?”
他不语,起身折一簇桃花,斜在她的鬓旁。她不在意,只是斜他一眼,就又蹙眉看着远处。彼时,晚风拂过,吹起她的裙裾,桃花杳然,樱唇微翘,水眸氤氲,恰似仙尘,降落人间。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支横笛,把玩着,冷哼道:“他们厮混在一起,你嫉妒了?”
她着急解释,双颊绯红,“我没有。”
他却故意要她难堪,“那你何必问来问去?”
她恼怒,欲起身离去,他却是瞬间抓住她的胳膊,皱眉说道:“阿戬不在,我陪着你,不也是很好吗?”
她瞬间愣住,心底深处荡起丝丝涟漪,却是在回过神后,恼恨道:“不稀罕。”
他的眼神骤然间多了几分冷冽,恶狠狠说道:“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如此嫌恶?”她不管不顾,挣脱他的束缚,离去。
岁月,好似枝头红杏,酸酸涩涩。
轻烟飞舞,月上梢头。飞絮濛濛,暗香浮动。阿戬的伤势渐好,却只和叶葳蕤腻在一起,读书练剑,纵马驰骋。她的眉间长出一颗红痣,些许哀愁。
霪雨霏霏的黄昏,她踩着木屐,穿过长长的回廊,到藏经阁,阴森寂静之处。墙角处蛛网缠绵,大殿里凌凌乱乱,经书,木鱼和蒲团。菩萨佛像,莲花指,净瓶水,落了些许尘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循着那低沉嗓音,她踩着孱弱木梯,到那佛像之后。狭窄逼仄,他侧身依靠灰败墙壁,落拓不羁,阴鸷的眼神落在她惊慌失措的眸子,邪魅浅笑,“好阿初,你怎知我在此处?”
她牵着裙裾,趁势挨他坐下,娇嗔道:“我是误打误撞走到这里的,跟你有何相干。”
他别有深意,看着她微湿的发,说道:“天黑,又下着雨,阿九怎的没跟着你?”
她摆弄着手里的玉佩,回道:“我是故意甩掉她的。”
他不语,她问道:“你怎的找到如此好的栖身之处,世外桃源,幽深静谧,再也无人叨扰。”
他深深看她,低声道:“你想知道,离我近些,我告诉你。”
她不知他的诡计,乖乖靠近,近在咫尺,他凑近她的耳旁,喃喃低语,“阿初,你好美,我喜欢你。”
冬雷震震夏雨雪,她珣底愣住,呆傻不语,面颊绯红,万分羞赧,茫然失措道:“我要告诉皇舅舅,你欺负我。”
他亦有应对之策,坏笑道:“好啊,你去告诉。我顶多是挨一顿打,你却是丢尽颜面,以后再没有人敢娶你。”
她左右也不过十四五岁,懵懂不识,以为自己真的嫁不出去,眼泪夺眶而出,恰似受伤的小兽,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他慌神,忙安慰道:“阿初,别哭了,我逗你玩的,你这么漂亮,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她愈是委屈,他心疼,把她揽在怀里,低声说道:“阿初,我不久要到封地去,千里遥远,我很难见得着你。”
她抬眼看他,泪眼婆娑,他细长的手指抚过她微蹙的双眉,说道:“你要好好的……若是等不到阿戬……就等着我好了。”
她盈盈娇弱,却是把常年带在身上的玉佩放到他的手里,说道:“你的放肆,我今日暂且饶过,这玉佩送你,你要随身带着,会保你平安。”
他愣怔,她起身离去。
殿外,依旧是冷雨涟涟。
往事如烟,她躺在这凄冷的文信宫。冷泪滴出,浸湿了蝉丝锦被。
他终是没有离开皇宫,到遥远的封地。只他和阿戬,已是命中注定的拼死争夺。阿戬性情,他却是沉稳。权势倾轧,临清王叛变,不顾在皇宫里做人质的女儿叶葳蕤。宫廷出动十万大军镇压,烽烟燃起,百姓流离。尘埃落定之时,临清王败北,叶葳蕤也当斩,只是阿戬已是鬼迷心窍,拼死护着。皇舅舅震怒,赐死叶葳蕤,也看轻了阿戬。娘亲看不惯张皇后的嚣张已久,添油加醋,皇舅舅废了阿戬这个受宠已久的太子,欢喜忧愁,他立时飞上枝头,变身凤凰。从此,宫里侍卫宫女倒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无需多言。
罗衾不耐五更寒。
岁月远去,无法挽回。
小狐狸凄惨死去,她卧病不起,只着凉烟将其埋在后山上松柏之下。无碑石之刻,无繁花之祭。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它也曾在这繁华世间走过一遭,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无牵无挂,了却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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