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陈得整整齐齐的地砖上，透过那斑驳的阳光，可以看到无数细小的浮尘游动，在雕梁画栋、古朴华丽的陈设中透出几分岁月静好依然自得的意味来。
窗外有人小声交谈、走动，不多时，一双翠绿色的绣花鞋轻轻踩在斑驳的地砖上，走动间有环佩轻鸣，瓷器轻微撞击的声音传出，随着脚步声停顿在墙边的高几上——
“夫人醒来了吗？”翠松端着一盅温茶，向正在擦拭高几的繁星问道。
“醒来了，夫人正在洗漱呢，马上就出来了。”
“彩霞呢，还没回来吗？”话音刚落，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一位方脸侍女肘上架着几枝杏花盈盈进门——
“喏——她来了——”繁星朝彩霞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彩霞把昨日的桃花枝拔出，把新折的杏花枝放进去，准备把桃花枝扔了。摆弄好后，向旁边的两姐妹说道：“这几日阳光甚好，杏花开得好极了，待会儿我们也去西苑那边折几枝杏花放案头。”
翠松点点头，说道：“我去给夫人送茶。”便又端着茶走向里间——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公俨然很快梳洗完毕，正在用混了香露的水清洗双手。
“夫人，茶来了，这次是松针茶。”翠松把茶盅放在桌上。
夫人——将军夫人罗明秀点了点头，然后用干布将双手擦干净，说了句“传唤餐食吧。”
翠松福身称是，面向夫人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去。不多时，只见她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外间，彩霞过来和她一起摆盘。
待明秀饮完温茶从里间走出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三五样小菜——菜量很少，都用小碟子装着，边上一个稍大的碗里装着热粥，正冒着热气。
明秀款款走向主位绣墩，坐下后自己动手舀了热粥到碗里，然后提起双著，自然又不失优雅地吃了起来……
见夫人对菜色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翠松等人知趣退下，留夫人独自用餐——夫人就餐、读书、写字时不喜欢有人在身边。
翠松等侍女自然无有不应，女主人不喜欢使唤人，她们身上还轻松不少呢！早在知道女主人要嫁进将军府的时候她们就探听过未来女主人品行宽厚、知书达理、貌美多才，只要下人不犯大错，就不会为难底下人。如今在将军府三年多下来，翠松等人早已摸清女主人的性情，并不是个多事的。
平心而论，夫人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平时话不多，长着一张温婉美丽的脸，又是世家贵女出身，养出了一副诗书气度，整个将军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夫人的。
……
这是罗明秀嫁给奋威将军冯茂的第三年。冯茂承其祖的封号，爵位却自其父开始一降再降。到冯茂承袭奋威将军的封号时，他的爵位已经是四品了。因年景已非当年，现在天下太平，无大仗可打，自其父起已基本沦为天子亲卫的一员，到冯茂这一代，又是一竿子给捅到京郊卫营当长官了，京郊卫营虽废弛良久，但也在天子脚下，明面上由天子直管，所以冯茂每在京郊卫营驻扎多半年才能回到在京里的家中，待上个十几天，再回到营里，如此往复。
冯茂幼失怙恃，姐妹已嫁，兄弟业已分家，自十五岁撑起将军府的门脸起，已经过了十八年。
如他这般婚龄晚的青壮京里不在少数。
所以罗明秀的母亲才会挑挑拣拣，选了这么一门亲事。
当年求娶明秀的青年才俊良多，明秀在远处遥遥看了一眼，觉得冯茂身量一般，肤色黑，无甚才华，长相也泯然众人，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不懂？”母亲用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他虽然没什么本事，看起来也没什么前途，但他已失双亲，兄弟也早已分家，你嫁过去不必低眉顺眼伺候婆母、抚育小叔，和那些妯娌们每天面对面的。你不知道，如他这般条件的女婿，会有多少高门抢着要的！”
这倒也是，明秀从父亲那里得知冯茂确实是京中不少有待嫁女儿的官员理想的女婿人选。
最后明秀以各方面综合排名第一的实力入了冯茂的眼，把她娶回了家。
可惜婚后明秀发现，冯茂一如她当初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典型的武将风格，沉默寡言，平时并无什么大表情，再加上他肤色极黑，不动表情时总显出一股威严来，虽然明秀是他亲手挑的妻子，但他在休假时，并不多和明秀相处，也不和她交心。
哪怕他也读书，也不怎么和明秀交流书中的内容和心得。也许是因为他多读写兵法、权谋之类的书籍，所以并不会就这些和明秀细谈。
明秀于他，他于明秀，算是婚姻契约下有些熟悉的陌生人了。
成婚三年多来，因为聚少离多的关系，明秀一直没怀上子嗣，冯茂眼下也没有妾室，平时偌大的将军府只有明秀一个主人。
母亲话里话外让明秀抓紧时间怀孕，赶在冯茂娶妾前把长子生出来，这样她的地位才算真正稳固下来。明秀“嗯嗯”地轻声应答，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母亲见了，又想戳她的脑门子好好教育一番——
“你呀你，整天只是看书写字作画，搞些风花雪月的事，一副怡然自然的样子，嫁了人还是没改，我告诉你，如今你可不像是当初做女儿时那样了，整天无忧无虑地，和你爹尽凑在一起做些文人雅事——你现在进了别人家的门，就得为别人家操持内务、传宗接代，把你风花雪月的心思分出一部分给奋威将军——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得尽快给我怀上孕——知道了吗？”
“知——道——了——”明秀揉了揉被母亲戳疼的脑门，心里只觉得又疑惑又委屈——为什么嫁人后就不能继续做喜欢的事呢？给一个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生育后代，就是女人的天理吗？生活——生活难道就必定在短暂的甜蜜过后，后续一直苦下去吗？
就不能挣脱出来吗？难道没有人挣脱出来吗？
明秀知道自己作为王朝最顶端享受的那批人，如此得自怨自艾被一般人听见绝对是要耻笑的——连她这般的人都感叹命运艰苦，那她们那草芥般的贱命岂不是更没活路了？
回到将军府的明秀表面上是一派岁月静好，不急不徐地过着日子，其实心里隐隐有一丝焦虑——焦虑要尽快怀孕，还是怀孕后完全为他人而活的惨淡人生，明秀不知道。
下人们倒是能了解明秀的这份焦虑，虽然翠松等人试探过几次添丁的事，但明秀只是淡然称是，并未中断眼前的事，于是翠松等人只能干着急。
饮完粥的明秀漱了口，消了食之后就带着翠松和彩霞去了藏书楼。小明正百无聊赖地站在藏书楼门口，清晨的日头还很凉，他昨晚没睡好，见周围没人，光明正大地打了个哈欠，双手伸了伸懒腰，倏然发现前方一棵花树下正徐徐走来一位身着淡黄圆领衫，草绿色马面裙的貌美妇人，妇人看上去很年轻，肤色极白，脸上透着淡粉，脸型五官周正大气，气质温婉沉静，端庄中透着一股书卷气。端是个美貌妇人！
待妇人越走越近，小明渐渐看呆了，一时透了股痴像，还好在上岗前被刘叔耳提面命过，小明马上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此人必定是将军府的正牌夫人了！
小明明白后急忙走走上前行了个礼，口中不停道：“夫人您来了，罗叔腿脚不好不能久站，管家给他派别的活了，然后挑了小人来藏书楼执勤，从今儿开始藏书楼周边的护卫就由小人负责了。”
明秀正纳闷怎么换了个人站岗，这会那人就上来解释了。于是了然点头道“好“，也不多说话，带着二位侍女进了藏书楼。
藏书楼由冯家一位年老的族人打理。明秀惯常和那位族叔见了礼，打了声招呼，又寒暄了一番，才进入书架后寻起要看的书籍。
在挑选好几本书后，去族叔那里做了登记，又带着两位侍女原路返回——有时明秀会在藏书楼看一阵子书，这取决于她翻阅时是否会入迷。她喜欢看的书籍是非常符合标准的、有些资产的书痴文人的口味——一些经史子集、风土人情、书画香道、医术药方来者不拒，甚至一些杂书和民间话本她也会看。
读到兴之所至，有时她也会写下自己的心得，抄录一些喜欢的摘句，过程中难免动作会大开大合、手舞足蹈起来，对于她的身份来说难免不雅观，所以她在自己的书房时不喜身边有人，只让繁星每周打扫一次。
她还会跟着书中所言尝试复刻一些物品，香料、药方、工艺应有尽有，藏宝处里堆了不少她成功制造的小玩意。
索性没人管，将军又是一副常年不着家的样子，冯茂在了解自家夫人的作风后也只是思考了一下，说：“左右夫人闲来无事，用这些东西来怡情养性、打发时间，随她去吧！“
冯茂在婚后也话里话外劝她多参加一些夫人们的交际，对自家只有好处。明秀答应了，有时也会参加一些高官夫人主持的宴会，奈何她口齿不伶俐，不会来事，也看不懂人心的各种弯弯绕绕，对别人话里话外的机锋更是摸不着头脑。
将军冯茂在观察到自家夫人说去参加宴会确实去了，但似乎只是随大流做个背景板，并不主动拉近关系探听消息。一副丝毫不为自己的前程考量的样子，也是暗自皱眉。
在提点敲打过后，发现她依然故我，只是去得更勤了，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效果，反而她的头面首饰、时兴衣裳置办地更多了，府里的钱花出去不少。
他这个虚架子的将军封号俸禄并不高，府里的开支大部分是从他的各处田庄、铺面中得来的，他又不曾亲管，各处盈利还不是管事说了算。维持平时的体面已是不容易，再要加大开支，他奋威将军的家底快要露出来了！
“唔——说到这，夫人是不是一直也学不会操办这些庶务？“想到这，奋威将军冯茂心里已是极为不满起来——当初娶她是图她年轻相貌好，又知书达理，出身名门，父亲名声大。没成想娶进门后才发现这罗明秀真真是个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一心只想风花雪月，搞些风雅事，和她爹一样。旁的事是半点不经手，府里在娶她前娶她后没什么两样！又一想， “这知府夫人也是糊涂，把自家女儿朝她爹上面培养——又不是男子，还能考科举，读这么多书，附这么多风雅又有何用！ ”
一时间又想起那罗知府在三地当了十余年知府不腾窝，和他那到西南参军后不知前途的小舅子，他这才惊觉那一家子都是官场上的废物，而自己当初昏了头将罗明秀娶进门也是大大的不智。
不管冯茂怎么想，再让罗明秀出入各自夫人宴会也没有用，索性让她不要再频繁参加各自宴会了。
明秀一听，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承担交际逢迎的重压，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明秀知道冯茂觉得知府夫人不会教孩子，那她誓必要为母亲鸣不平了，要知道，她母亲为她和弟弟的教育是操碎了心，家中庶务、各式产业也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妥妥当当，对明秀也是常耳提面命，从十岁开始就注意言传身教，把明秀往未来的模范贵妇人上培养了，什么管家、庶务打理一应俱全。
但可能就是每一对大操大办、勤劳的父母誓必养出懒惰的孩子。明秀和她弟弟明德的衣食住行全被知府夫人操办，知府夫人当初也没多想什么，罗知府本人就是一副神仙性子，他当官都常常不在岗，喜欢悠游山水读书作画，为此不知被言官参了多少次，她作为知府夫人平时大包大揽惯了，见儿女实在不上进，平时也就嘴上说说，实际并不下狠手磨砺，总想着孩子还小，总有时间慢慢调教。这一拖，就拖到明秀出嫁的年纪。
在商议女儿婚事的时候知府夫人还是果断对明秀下狠手了，务必要临时抱佛脚将她好好培训一番……
是明秀一直以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出嫁前学了点皮毛后随着冯茂的长期离家，身边没了管束，她自己又觉得日常花费够用，于是那点皮毛也很快扔下了。至于各处铺子和田庄，只是有时会去看两眼，翻翻账本问问话，过于明显的不合理之处被她严厉惩处了责任人，别的也就没了。
